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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宝寻豹记·汝名
比昨日多出来的那几只善武的人头彩雀,轻轻松松便被江湖高人,轻轻悄悄地毒倒了、藏好了。
二人潜行至隐秘的地洞入口,霍远光这才明白,原来冰元虫真的是冰,故须储藏在深深的冰窖里。
“你凭什么要我在外面等你!我也要进去!这是我家!”
“那你先告诉我,在此入口处你看出了几种机关?”
“机关?”磷光冷焰下,霍远光什么也没看见。
那人又是一声长叹:“等我出来告诉你。”
“哇!你……”霍远光努力压低激动的声音,“你是蛇变的么?你手指怎么能动那么快……快、快,开了开了,锁开了……我等你噢,我等你……”
霍远光抱了双膝,后背紧紧靠在土包上。
初秋的夜,有些冷,有些过于安静。
“是我。”
那人蛇一般地潜行而出,完好无损,耗时颇久。
“如何?”霍远光问。
“有一个问题,聪明如你,一定能想明白,要如何完美地藏起一片秘密的树叶?”
“把树叶藏进森林里。”霍远光懂了,笑了,“你在冰窖里,无法看出冰元虫究竟是哪一块冰。”
“冻惨我了。”
那人叹息着。他失败了,却不过多气恼。
霍远光略不犹疑,继续跟在那人身后,随他一同潜入黑暗的更深处,随他一同逃出了霍家花田。
花田外围,甚至没有围栏,霍远光不解极了:
“他们为何不逃?”
“为何要逃?何处可逃?”
那人将提前藏好的竹筏推入河中,见霍远光跳上竹筏来,他也不阻止,顺手递给霍公子一根竹篙:
“为世人所厌弃的他们,居然秘密地参与了天下第一名香的制作;贵人豪侠们不惜重金一求的冰花焚香,居然是由他们一群臭人废物,亲手采集来的香花———
“这如何不算是一种快乐呢?”
“他们真会觉得快乐么?”霍远光仍是不解。
那人熟稔地撑起船篙,竹筏愈浮愈快,河面愈发宽阔,月光在水光的反照下,亦愈发清透。
“春、不,是秋江风月夜。”
霍远光看得出了神。
这是他在霍家豪宅里、在霍氏酒楼上、在拥挤热闹的扬州水巷中,从未见过的寥阔奇景。
那人就地取材,自竹篙上折了一截竹管,手指以内力在管身上戳出鸣孔,折芦为哨,合在管口:
“唉———”
霍远光从未听过如此凄美的曲乐。
纵是他姥姥,亦难弹奏出这般惑人的音乐。
“曲名为何?”
“半支残曲,暂未有名。”
“谁教你吹的筚篥?”
“一个死了的恶人。”
“再吹一遍,求你了。”
半支无名的残曲,在如水月光中,反复回荡了一遍、又一遍。
霍远光深深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他不再无由地感觉疑惑、不再莫名地感觉不安。
他静静看着那人右额垂下的肉瘤,病变皮肤上被撑大的毛孔,在月光下闪着红亮亮的光。
“你叫什么名字?”霍远光必须要知道。
那人摆弄着他灵活又修长的手指,将筚篥旋转在五指间,他笑而不语,一副了然于心的肯定模样:
“何必知道。今夜一过,你我江湖相忘。”
但霍远光要比他更为笃定、更为自信:
“我不会忘。无论你来日变作何种面目,只要你再一次吹响这一支筚篥,我便一定会认出你。”
“是么?”那人微微一笑。
在霍远光眼里,那人的笑容不再丑陋得不可直视,但他不懂的是,那人为何又开始讥笑自己?
对方的笑容,为何又变得如此冰冷、如此绝望?
“啪!”
那人将筚篥狠狠敲碎在竹篙上,紧接着又抓起霍远光,破裂的竹管,瞬间划破了霍远光的侧颈。
“退后!你们统统退后!”那人将破裂筚篥紧紧抵住霍远光流血的脖颈。
潜伏在黑暗里的人头彩雀们,不得不停止追捕。
“永别了,霍远光。”
流血疼痛中,霍远光最后听见了那人纵身入水的一声哗响。
身后一旦失去了要挟之力,霍远光便摇摇欲坠地要倒身下去。
霍远光倒下时,没有护住他流血不止的颈脖;
他只是伸手,牢牢抓紧了那半支破裂筚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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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远光在他熟悉的锦绣熏香房里醒来。
“小光,不怕,不气,你看。”
霍姥太君一如既往地和蔼笑着。
仆人端上白玉盘,盘中是一颗人头,额上一团肉瘤变得灰白,了无生气地垂在惊恐瞪圆的右眼上。
“我要他的手,他的臭手碰了我的脖子。”
“好。你乖乖等一等,我叫他们给你割来玩。”
霍姥太君一如既往地宠溺笑着。
经过花田的教训,她的孙子是变得暴戾了些,但这并不错,人本不该太善良,是她过去宠坏了他。
两节灰白断手,不久后即送去公子房中。
据老奴回报,霍小郎君只是斫断了那死鬼的几根手指,便不再敢去做其他凶残可憎之事了。
霍姥太君很是满意,果然,她孙子还是很乖的。
霍远光同样也在暗自高兴,果然,死的不是他。
在那个思念如同大雪覆江的冬天,霍远光等来了另一个好消息:
失去音信长达半年之久的霍远星,活着,从血梅崖回来了。
霍远星变了。
他和姥姥皆察觉到了。
不变的是,他与星哥之间,依旧离着一层隔阂。
他们小时候明明一起玩得那样好!可他们却和花田里臭烘烘的采花奴们一样,忍受不了接近彼此。
反正,最后又都会变成彼此憎恶。
霍远星不问弟弟颈上伤痕由何而来、也不问他为何会被姥姥罚去花田,霍远光同样不表露出他对哥哥的担忧、不慰问死里逃生者的伤痛。二人仅在姥姥寿宴和除夕团圆宴上,不痛不痒地说了些客套话。
翌年正月,霍远光成人礼,霍家大宴四方。
前来献礼的江湖乐班里,有个名作“玉奴”的琴师,一手古奥清妙的七弦琴,得了姥姥的赞赏:
“你比我手中的七弦,仅仅差了三分功力。”
此七弦,不是琴,是冥音湖笼里的一只小雀。
此琴师,亦非琴师,他正乃霍远光心中秘密思念着的那人。
“我说过,无论你来日变作何种面目,”正如其他花花公子常做的那样,霍远光将美貌琴师强力拽入他的内室。贵公子圈紧了美人的细腰,笃定道:
“无论你是弹琴、或是吹笛,只要是你奏响了乐曲,我便一定会认出你。”
假琴师实是有些错愕,他自己的易容功夫,可称江湖前十,霍远光显然不能是看出来的;
他居然当真是“听出来”的!
而他自己,却听不出来自己有何错漏之处。
假琴师一手推拒着贵公子紧贴上来的胸膛,一手却轻抚着少年侧颈的伤疤。艺伎身份确然是假,但要真论起眼波流转、风情骀荡,他实乃一流高手:
“霍家小郎君,你听出来了,又将欲何为?”
面对这般柔情的进攻,未经人事的少年,理应手足无措、怯赧难堪、恼羞成怒。
贵公子强力圈禁的手臂,果不其然地止不住地发抖。
比起不知姓名的思念,更令他难忍的,是霍远光无法看清梦中人的脸———直至今夜,犹是如此。
怀中人看脸,不是那人;
甚至连脾性,都比那人更为陌生。
但霍远光心里很清楚,这就是他!这不是梦!
霍远光抓过按在自己胸膛上的、真实存在的手,激动得不能自己。
轻轻地,梦想成真的少年,在琴师天才的手指上,烙下刺痛的一吻:
“大师,不如由你亲手教教我,我们要如何做。”
“……”
春宵一夜。
“会有其他人来爱你,他们比我更懂得让你快乐,”琴师轻弹着贵公子初次开窍的第二支筚篥,又是那一副了然于心、隐含绝望的表情。他肯定道:
“你会爱上别人,你会忘记我。”
幽深洞房之外,天亮了;好梦,该醒了。
“我不会忘记你,”霍远光依旧要比他更笃定、更自信,“无论你如何变换容貌,无论你是弹琴、或是吹笛,只要是你奏响了乐曲,我便一定会认出你。”
“……”
试问江湖上能有多少神秘高手,可以从冥音湖第三笼主、也即霍家首席暗杀毒手的手下,成功逃生?
霍宅仆人们纷纷回避,任由霍小郎君发疯发狂:
“霍!远!星!你个毒种!你个阴鬼!”
霍远光一路喊砸,破门而入,一拳冲向霍远星。
“远星!”
盛妆华服的夫人,哀哀地喊着她的儿子。
她不是心疼他的伤,而是怕他还手。
她这一个好儿子,武功、书笔、乐艺、乃至样貌,皆远胜于这个霍远光。
她儿子唯一输掉的,正是她、和她的丈夫。
若她儿子胆敢还手,伤了那个死霍天眉的儿子,她便会像前几个夫人那样,被霍姥太君逐出霍宅。
“嚯。”
霍远星自是不还手,他只动了动自己被打歪的下巴颏,渗出血色的嘴角,微微歪斜,似笑非笑。
这是他兄弟俩长大以来,第一次打架。
小时候,他二人争吵、打闹过许多次。
霍远光狠狠攥着霍远星的衣领,二人的脸,贴得很近,二人皆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深深的嫌恶。
于是霍远星再一步贴近,他吹着他的耳朵,说:
“我给他留了全尸,在城东枯水潭,你去哭罢。”
“全尸?你当然会留全尸!”恶毒的话语,好似在心中已经咒念了无数遍,霍远光尽情倾泻出口,“我当然听说了,你每次杀了人,你都要跪倒在佛堂前,你是如此虔诚、如此无辜。”
“姥姥说的对,佛祖的慧眼,也早看清楚了,你就是披着人皮、假模假样的鬼,你是天生的毒种。”
霍远光松开拳头,二人同时撤身、远远跳开。
他们再也忍受不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无形恶臭……
心怀着连他自己都不相信的最后一丝希冀,霍远光趁夜爬墙出宅,他要去城东枯水潭,挖坟寻人。
正所谓名门豪宅,它的院墙,一定是很高的。
霍远光第一次擅自离家,已是紧张万分,加之刻骨哀痛,神形恍惚中,从即将攀越的围墙上,失足坠落。
在坠落的这一瞬间,霍远光惊恐醒悟:
其实,正是他自己,杀了他。
正是自己虚弱无力的爱,将自己爱的人杀害……
霍远光未能以死谢罪。
因为那一头披着人皮的魅鬼,霍然现身。
他及时揽住了他,带他越过墙去。
“你的武功,着实太弱了,”霍远星一面在前领着他跑,一面无奈叹息,“你似是从未练过武的。”
“我练过!我明明和你一起练过!还有霍远香,我们三个经常干架……呼、呼……你飞低些!我要看不见你了!我跟不上了……”
霍远星放缓步伐:
“你居然,还记得她……”
霍远光奋力追奔,喉咙里都尝出了血味:
“喂!霍远星,你究竟要带我去何处?”
“我不是说了,东城外,枯水潭。”
“星哥,你并未杀他,死的不是他,对不对!”
当霍远光看清接住他的人,是霍远光时,比起震惊,他更多的是开心,他由衷生出一种巨大的安全感。
那是他小时候常有的那种快乐感觉。
他的星哥一定会帮他,而不是帮她霍远香!
寂月下、长江边,兄弟二人重新诚实以对:
“那琴师受人所托,来向我传话。”
霍远光并不在意那人是否是因自己而来,因为他已经决定毕生向那人奔去。霍远光在意的是:
“传什么话?”
“有人说他很想我,他很想见我。”
“他是谁?”
“梅冷峰。”
“真好,你知道他的姓名。”霍远星真心为他星哥感到高兴,他不仅自云鹰血爪下重获新生,还遇见了他的爱人,“我也能听出是他。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光光,我实是猜不透那琴师的身份。”
“但你能教我武功。星哥,我们一起跑!你不要做鬼冥音湖笼主,我也不要当破霍家继承人。”
“好。”
“一言为定!”
霍远光开心极了。他兄弟二人之间无形的臭气隔阂,终于消散。他们结成了比兄弟更牢固的感情:
他们是知晓彼此心底秘密的同谋者。
他二人要一起背叛姥姥,他们要默默积蓄力量,他们会变得更加强大,届时,他们将一起逃离霍家,他们会和他们的梦中人,幸福生活在一起……
“同年三月,益州论剑,梅初雪一剑扬名、惊艳武林,而我星哥,则在论剑场下,与梅冷峰重逢。
“再过三月,在我霍大少撒娇耍泼之下,霍姥姥终于放我出扬州,我逆江而上,将我扬州第一大少、江湖第一乖孙儿的名号,传遍大江南北。
“我想告诉他,我来了,我来找他了。
“又三月后,落桂余香的晚秋,我远游至江夏,我在黄鹤楼上,听见了囚月楼上的五弦琵琶声。
“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秋可归。”
“唔!”夕篱发出长长的一声赞叹,这真是一个极好的故事,尤其是故事结尾的名字,实在是绝妙。
秋风起时远归,秋夜归时见光,二者皆是大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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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刚好也是立秋!秋日在古代诗人笔下总是寂寞,在此江湖之中秋姓人物也是多舛,但居然没想到还有一个读者宝宝,从夏天等到了秋天,于我而言,真是幸事一件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