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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五 凤凰
天衍四年冬月十八。
距离颜訚在酒楼上遇袭已经过了十天。榻上的人依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如瀑黑发披散在水红色的丝缎衾被上,榻上美人眼帘低垂,胸脯平稳地一起一伏。
伤处换了几轮药,红肿已经消了下去,开始有要结痂的样子。偶尔换药的时候,会见榻上美人无意识地皱一皱眉。
能看到他皱眉,柳诗诗已经松了一口气了。
“冤家啊,”柳诗诗替他轻轻拭去额角的汗珠——想来是颜訚又梦魇了,
“人都道‘冤冤相报何时了’,谁能想到,报恩也是这样难。你……且好好睡着吧。”
床头一盏微光被她吹熄了。
贺兰祁没想到颜阆会真的应下他的无理要求。颜阆一开始百般推拒,他本就要确认燕王重伤了。
“头儿,中原人向来诡计多端,他们不会蒙咱们吧?”一个五大三粗的使臣直言道,被边上一人顶了一胳膊肘。
“可是如果那个什么燕王真的倒了,中原皇帝怎么又说他能见人?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另一人问。
贺兰祁盘腿坐在屋子中央,沉默地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热烈讨论,也不插话。
皇帝好像很听站在他旁边那人的话。那人点一点头,皇帝就改了主意。
那人是谁?在北氐时并未听说过。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燕王说今日会在府里等候阁下光临,”贺兰祁照常进宫,颜阆突然告诉他,“他一向如此随心所欲,让阁下见笑了。这性子,连朕也说不准——指不定过了今天,他又反悔了。”
颜阆身边那位穿着月白鎏金圆领衫的臣子带他到了燕王府门前。燕王府大门紧闭,并不像是要迎接客人的样子。
“王上稍等,容我前去通报一声。”
毛依檐走到门前,叩响了门环。
少待了片刻,门开,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娇小姑娘。
“劳烦姑娘通禀,这位是北氐王上,因前些日子部下的无礼之举,今日略备薄礼,特来向燕王殿下致歉。”
贺兰祁听着毛依檐说话,一面极恭敬地躬身行礼。
小姑娘来回打量了一番前来的这两人,终于拉开了门:
“两位请进。奴去请王爷。”
两人站在门口,谁也不先迈步。
“……”贺兰祁原本在等毛依檐先有动作,奈何对面这人八风不动,“太师大人……不进去吗?”
毛依檐明白贺兰祁的多疑,连忙笑着先行踏进院门,贺兰祁随后才跟了进来。
“王上勿罪,要知道这位燕王可不是什么好相交的主,与他有些不和的,远不止王上一人。”
毛依檐避开前面引路的小姑娘,低声对贺兰祁说,“王上若没有别的吩咐,一会儿燕王来了,我便先告辞了。”
既已到了厅中,贺兰祁见屋里空空荡荡的,不像是设了埋伏,才放下心来:“理解理解。”
“那,王上自便。”
毛依檐说着,便退了出去。
贺兰祁打量着屋里的绮丽陈设,与外面他看到的略显萧瑟的院落大不相同。厅中装饰精美,连一边一角都不放过。不知是用了什么东西,室内没有生火,却也暖意融融如春日,空气中还浮着馥郁醉人的甜香。
方才前去通禀的小姑娘端着一盏茶跑了进来:“王爷午觉刚起,只怕王上得再等上一会儿。王爷嘱咐说,不可怠慢了王上,先请王上喝口热茶。”
中原燕王的茶,谁敢接啊。
贺兰祁腹诽,还是满面笑意地从小姑娘手里接过茶盏:“麻烦了。”
小姑娘不知是没经过什么事,还是胆子挺大,递来了茶盏还不走,偏偏盯着那杯子不放。贺兰祁不动,她也不走。
“……”贺兰祁本想客气客气就把杯子放在桌上,这下可好,这小姑娘显然是在等他喝。
他抬眼看那小姑娘,小姑娘双眼眨巴眨巴的,并不像有什么坏心眼的样子。
贺兰祁百般无奈地揭开茶碗的彩瓷盖子,杯中细长茶叶清晰可见。
“王爷说,怕王上喝不惯中原的茶叶,这茶已去了涩味,更好入口。”许久没出声的小姑娘又开口道,“王上若不放心,奴也可先为王上试茶。”
贺兰祁见躲不过,只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就着碗沿喝了一口:“哪里的话——嗯,确实不错。”
小姑娘这才退得远了些。
约莫一刻之后,屋外就有了动静。
贺兰祁把瓷杯搁在桌上,歪着脑袋斜躺在椅中。
门外堪堪走来一个印刻在他记忆里的身形。
“久等了。”
同样是那般清冷而勾出无限情肠的声音。
可眼前这人,穿着一身极艳美的水红色衣裙,云鬓高挽,显然是个女子。
“你是——”
“几年未见,北氐王如今竟还是这般冒失?”
那女子身量高挑,微仰着下巴俯视着他。
这种莫名熟悉的威压感让贺兰祁为之一惊。
“怎么,当年敢管我叫‘姐姐’,今日却不敢认了?”
贺兰祁甩一甩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杂念,仍不敢相信眼前的事:“你怎么会——”
“从前的二王子都是如今的北氐王上了,我大墉的燕王,为何不能是一女子?”
柳诗诗携着满袖的白兰香气进了屋,不客气地坐在厅中主位,似无意地往桌上瞥了一眼,刚好看到没怎么浅下去的茶杯,
“这茶,是不合王上的口味?”
贺兰祁还没回答,柳诗诗又提声喊了一句:“来个人,撤了吧。”
小姑娘刚要上前端走茶杯,贺兰祁抢先把杯子拿在手里:“不必了,既然是殿下好意,在下却之不恭。”
柳诗诗颇为新奇地抬起眼睛打量他:“一别经年,王上的性子倒是改了不少。”
“……不比殿下,还是如当年一般。”贺兰祁道。
柳诗诗不与他客套,直接将目光赤|裸|裸地盯住他少了一臂的肩膀:“当年沙场相见分外眼红,王上别是记恨上我了吧?”
贺兰祁也无意在此时避讳这段往事:“今日在下来此,就是要与殿下将从前之事开解分明的。殿下也知道,前些日子……我那些不懂事的部下,在贵都做了些过分的事——”
“的确过分,”柳诗诗冷笑,“在我大墉都城众目睽睽的大街上行凶伤人,王上的几位部下,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啊。”
贺兰祁无话可接,只好干笑数声。
“不过既然陛下都不追究了,本王也不好再说什么。王上见也见过了,想说的话也说完了,本王一会儿还要外出,王上要一起跟来么?”
还没等贺兰祁正儿八经地说几句话,这个“燕王”就给他下了逐客令。
“不敢妨碍殿下。此次来贵都,本就是意在缓和中原与北境的关系,数年前在下说的那些不识轻重的话,还望殿下大人大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贺兰祁赶紧趁她还没走把该说的都说了,“往后两国若想交好,还得多倚仗殿下从中斡旋。”
“王上说笑了,”柳诗诗道,“两国相交之事,从来都是陛下决断,怎能容我来插手。”
“是……我初入贵都,说得错了。”
“只要王上不记恨本王便好了,不然本王的那位朋友,可就白挨了一箭。”
柳诗诗提到这个,贺兰祁脑中灵光一闪:“说来还有几分愧疚,不知殿下能否允我当面向殿下那位朋友赔罪?”
柳诗诗心中一跳,知道是自己多言了:“我那朋友白丁一个,王上要向他赔罪,折煞了。”
贺兰祁没把同样的招数使第二遍,这回倒是很顺从地不坚持了:“那就劳烦殿下,在那位朋友面前替我说些好话。”
“嗯,”柳诗诗轻巧应了一声,“不劳王上费心了。”
还是方才带路进来的小姑娘带贺兰祁离开。柳诗诗远远地跟在后面送着,心思不免飘到相隔不远的偏厢房。
“对了,”贺兰祁突然回头,把柳诗诗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
“姐姐当年的那块面具十分精巧,今日为何不戴了?”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贺兰祁重新叫起了“姐姐”这个称呼。
“那面具乃是他人相赠,予本王战场杀敌之用;如今四海升平,也就用不到了。”
柳诗诗笑答。
贺兰祁像是得到了什么满意的答复,躬身揖礼,退出门去:“今日叨扰了。多谢姐姐不计前嫌。”
柳诗诗点点头,待他转过街角尽头,才命人关好大门。
水红长裙紧紧背靠在大门上,女孩的脸透出不自在的冷白色。
毛依檐从院中一角走出,对着柳诗诗就拜了下去:
“姑娘替大墉兵行险招,毛某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姑娘。”
“太师快请起,”柳诗诗略走近些,蹬掉足下几寸高跷,“既然来了,太师不介意随妾身去看看他吧?”
“有劳姑娘。”
贺兰祁面不改色地走过几条街巷,仍琢磨着方才自己亲眼见到的那位“燕王”。
身高、声音,都与他记忆中全无分别;唯独换了性别。
还有脸。
他也是刚刚才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燕王的正脸。当年只觉得对方惊为天人,这样貌必是一生都忘不掉的。
可他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刚刚看到的那张脸。同样的天人之姿,同样的雌雄莫辨。
倘若刚刚见到的那人是假的燕王,那么真的燕王,一定是重伤难起。
他须得找一机会,与那“燕王”,再试一试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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