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竿竹剑,针灸江湖

作者:摩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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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臭鱼香,烂虾游·合



      墨荷游乐园,园东未央湖,湖中长乐亭。

      秋音小僮与霍远光各自占据亭子两端,小僮举了一枝孔雀翎,替琴几上的七弦琴拂尘擦亮,霍远光则怀抱五弦琵琶,以乐手的熟练姿态,旋轸调音。

      “秋音公子,野狐公子,早上好。”

      “早上好,宝宝公子。”

      “早上好,花花竹竿。”

      簪花决赛在即,万华四子须专心备战,于是乎,此三人便早早地被逐出了流音轩与花洞斋,相聚在此清闲凉亭。

      霍远光诧异道:“你居然还在?”

      小僮亦觉失望:“你还不去打花豹子?”

      夕篱很是自信:“我轻功乃花海第一,不急。”

      夕篱叭地坐下来,坐在小僮与霍远光中间,夕篱已经知道了,小僮是个得了怪病的侏儒,年纪决然不小了,然而在他鼻子闻来,小僮确然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快乐孩童。

      至于霍远光……

      夕篱撇开鼻尖,喷出一双白呼呼酸唧唧的热气。

      在霍远光身上,有着名为“秋可归”的深深气息。

      他二人的气味,是夕篱入江湖以来,嗅见过的纠缠得最深、最浓、最紧密、且在今晨,也是最新鲜的。

      夕篱现在已经非常清楚,他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亲密气息,要以何种方式结合———

      正如夕篱在春梦中经常梦见的那样。

      夕篱哐啷一声躺下去,欲要睡个回笼觉,他左翻翻右滚滚,怎么躺怎么辗转都睡不舒服。

      夕篱遂以手撑头,开口道:

      “说说你和秋可归的故事呗。”

      小僮闻言,当即嗤笑道:

      “多大人了,还要别人讲故事给你听。”

      霍远光一脸身心满足后的慵懒又幸福的适然表情,他如何听不懂小僮不想让他说故事的酸话,他很乐意回忆他的快乐,但他仍聪明地讨价还价道:

      “你也须说说我星哥与梅冷峰的故事。”

      “我听说的不多。”

      “有多少说多少。”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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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花焚香,当世第一名香,千金难求。

      先贤有言,入兰香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是以,君子必慎其所处焉。

      意思是,当你居于熏香沉沉的高楼豪门时,你即贵公子;而当你穿着白牢衣,劳作在霍家花田时,纵你姓“霍”,你也不过是一个臭不可闻的采花奴。

      所谓“白牢衣”,与那足以防住天下万毒的银鳞手套,乃同宗兄弟,材质相同,制作工艺略有差异。

      白牢衣极其紧身,为的便是牢牢裹住采花奴的肤体,不令其体味汗汽溢出,污浊了花儿们的香气。

      他堂堂霍远光,霍姥太君最为宠爱的孙儿,卸去了腰间金错刀与银鳞手套,套上白牢衣,戴上白幕篱,嘴里咬着防止劳奴们喷脏吐臭的木嚼子,鼻前悬了用以熏染鼻息的香囊,胸前挂了小竹篮,与数百个采花奴一起,沉默地剪折起秋日里的金桂花。

      “咔嚓、咔嚓……”极致单调的剪枝声,此起彼伏、周而复始,仿佛陷入了一种恐怖的无尽循环。

      两个时辰后,终于到休憩时间了。

      霍远光小心翼翼地剥下白牢衣,疼痛得如同剥下他自身的肌肤。

      白牢衣方才蜕皮至腋下,霍远光已然快要晕厥,他自己的身体,居然能发臭至如此非人之地步?

      长时间焖沃在白牢衣的汗液热汽,一浪浪蒸腾而出、扑面而来,一浪更比一浪熏,堪比窒息毒药。

      霍远光正被呛得迷糊,突然听见一声讥笑:

      “吐了你嘴里的木嚼子,闭紧鼻子,用嘴呼吸。”

      霍远光顿时如雷贯耳,大口呼吸,猛一使力,连扯带踢,扒下裹身白牢衣,摔了头上沉重白幕篱。

      桂花香囊啪地落在他脸上,他吓得又是一耸。

      他闻臭闻得深了,转头闻见香囊,居然觉得恶心!

      不过半日,他一尊矜贵公子,已然是个香臭不知的烂人了。

      他在优渥生活里养成的粉肌玉肤,已然被自身臭汗泡发得浮囊、惨白、如似浮尸,他抚琴弄笛的长指,指腹早已浸缩出了深深褶皱,早已麻木不觉。

      但他本人在此花田间,犹是个“好人”。

      除他之外,其他蜕下白牢衣的人,不是耳聋嘴歪麻子脸癞疤头,便是跛脚短臂佝偻背粘连指,各色天残之人,百般病坏之貌,尽汇在此霍家花田。

      若非霍姥太君医术神妙、活佛在世,他们这些弃婴废人,早就变作野犬口粮、河中水鬼了。

      霍远光垂头屏息,实在不忍多看其他人一眼。

      “吃饭!吃饭!吃饭!”

      采花奴们整齐地喊着口号,向花田出口围拢。

      霍远光小心翼翼地打开鼻窍,浅吸一口气,幸好幸好,这一回他嗅见饭菜香气,不再感觉恶心了。

      他是真饿了。

      但他又实在不愿同一群臭人挤在一起吃饭……

      “抢啊!抢啊!抢啊!”

      采花奴们快乐地叫喊起来。

      霍远光闻言,心头一惊,蹿身爬上树枝。

      他原本以为的“吃饭”,乃一人一食盒;

      他在树上看见的,却是一桶又一桶的诱人美味。

      采花奴们蜂拥上前,他抢先抓走一只蒸鸡,他汗臭的手撕走半扇卤鹅,他挥起木盆舀走雪白鱼汤,他一整条油腻胳膊插入汤桶,捞走沉底的羊腿……

      原本足够百余人吃食的数十桶菜肴,转瞬间被挥霍荡尽,甚至那一桶白馍馍,都在哄抢中被掀翻。

      抢食成功的人高举着羊腿大肉,叫嚷着、炫耀着,踩踏过白馍馍,往地上狂吐口水与污痰;

      其他比他们更病弱瘦小的人,只能趴在地上,捡食着满地狼藉的残羹剩菜,或是眼巴巴地等在一旁,等着去捡他们吃不完的丢下的鸡腿鱼骨。

      看着树下这一群饿鬼,霍远光心中一阵恶寒。

      他抬头,在他对面不远处的树上,在花田出口处,另立着五只人头彩雀,他们是照例来搬桶喂食的,也是依主人之命来监视他的。

      一只年轻的人头彩雀,朝霍家贵公子露出了讥讽笑容。

      霍远光知道,对方不会帮他,他们不会留给他另外一份干净食盒,他们正期待看他现出丑相。

      他不会让他们得逞!

      他霍远光也绝不会向姥姥低头认错。

      霍远光跳下树去,直奔用以灌溉花田的清渠,跃身水中,洗尽满身污浊,又猛喝了几口清凉水。

      其他采花奴也是四散开来、各坐各的,他们既不愿与旁人分享食物,更闻不得除自己之外的恶臭。

      “唉。”

      霍远光孤零零浮在水上,自他有记忆开始,那一股熟悉的不解、委屈与怨愤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何必如此?”

      “不该是这样……”

      饥饿中,霍远光更是想不明白,他究竟因谁愤怒、他究竟想要如何,他一如既往的疑惑、不安。

      “淹死了么?莫不是饿死了?”

      方才讥笑他傻愣愣忘了吐木嚼子的熟悉声音,再次阴冷冷地传来。

      霍远光循声看去,那人右额生了一团红滚滚的肉瘤子,垂下来,遮住了半边眉眼,他一动嘴说话,那坨软耷耷的肉瘤,便也一抖一抖、一晃一晃……

      霍远光赶忙闭上眼,心中又是愧疚又是感谢:

      “多、多谢你提醒我……”

      “呵呵。”

      那人又阴冷地笑了,似乎是在笑他的虚伪。

      “咻———”

      一包东西朝他掷来,霍远光立刻嗅出,是吃的!

      霍远光睁眼抬手,稳稳接住了那一只被新鲜树叶包住的白馍馍!

      馍馍已经凉了,但很干净,没有污黄手指印,也没有一丝油腻汗臭气。

      霍远光囫囵几口,将馍馍飞速咽下肚去。

      那人也飞快洗涮干净了身子,二人同时从水渠里出来,霍远光正欲靠近,却听那人恶狠狠道:

      “莫贴过来!”

      霍远光从未遭人如此嫌恶过,愤愤道:

      “我不臭了!”

      “去、去———唼!”

      那人又是摆手又是哈气,似是在驱赶蚊蝇臭虫一般。他朝霍远光龇出满口黄牙,同时脸上肉瘤猛地一颤,现出一副可怖笑脸,似是在嘲笑他的愚蠢。

      霍远光环视四周,饭饱食足后的采花奴们,依旧零零散散、各自为营,他们不开口交谈,也不争抢吵嚷,甚至连瞳仁都是木的,盯着虚无的那一点。

      采花时间只有那两个好时辰,否则,病残的采花奴,便会累死、热死、冷死、被自己的汗水淹死。

      一整个金秋午后,他们便要如此昏昧过去么?

      霍远光大为不解。

      霍远光跃身上树,摘了一片树叶,吹将起来:

      “臭鱼香,烂虾游……”

      此乃水乡孩子人人会唱的童谣,深居于霍家豪宅中的贵公子们也不例外。

      小霍远光初次听见小霍远香唱起时,觉得歌辞莫名其妙,乐得哈哈大笑,姐弟俩当即又打起来……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那便会有第二个人开口:

      “臭鱼香,烂虾游,臭鱼烂虾戏水凼!”

      一个二个的臭鱼烂虾,蹦入清澈水渠。

      暑气未消的初秋阳光,将清水晒得暖烘烘的。他们一起游戏在暖暖的水里,尽情舒展着病陋污臭的残痛躯体。

      他们正如其他快乐的孩子们那样,不厌其烦地反复高唱着这一支莫名其妙的童谣;他们叫嚷着、追逐着,在水里打完水仗,爬上岸后,再接着打……

      若在平日,树上人头彩雀一定会厉声喝止。

      但今日不同,无论他是住在霍宅、或是被罚进花田做奴,他依然姓“霍”,除非,霍姥太君不再认他。

      霍远光当然清楚他自己的尊贵,他得意洋洋,向人头彩雀们吹响了几声口哨,接着他又看向那人。

      那人翘腿睡地,一枝桂花遮了左眼,一团肉瘤盖了右眼,他对同伴们的快乐游戏,置若罔闻,他嘴角扯出阴冷的讥笑,一副了然于心的预知表情……

      果然,在夕阳沉山之前,这半天来的欢乐融洽,在数十桶美味佳肴前,瞬间溃散。

      “抢啊!抢啊!抢啊!”

      采花奴们愈发快乐地叫喊起来。

      他们打到比他们更残弱的人,他们举着胜利的肉大腿,他们得意洋洋地践踏过滚落满地的白馍馍……

      果不其然,当霍远光饥肠辘辘,躺在黑暗的小棚屋时,一只被新鲜树叶包住的白馍馍,塞来手中。

      人头彩雀为图方便省事,夜里常燃迷香,让采花奴们快快入睡。

      霍远光武功虽差,但毕竟生于毒药世家,防毒手段,多多少少还是藏了几手。

      霍远光低声笑:

      “你果然不是花田里的人。”

      “你也不是。”

      “既是外来细作,为何帮我?”

      “我猜,聪明如你,一定能想明白,是我看出你乃不凡之人,便有意讨好你;又或单纯是我心善。”

      霍远光嘴里含着最后一口馍馍,难以回答。

      那人笑:

      “你坏我大事,你一来,人头彩雀多了许多。”

      “你为何事而来?”

      “冰花焚香———里的冰元虫。”

      “我是霍远光,连我也不曾见过冰元虫。”

      “你是霍远光。”那人轻轻松松便相信了此番谎言般的说辞,“你因何事被你姥姥扔到这花田里?”

      “我不想让我星哥去血梅崖,送死。”

      “噢,霍远星,霍家首席暗杀毒手,也是冥音湖第三笼主。我原以为,你兄弟二人,关系很差。”

      “你究竟是谁!”霍远光愈发好奇了。

      此人不仅知道冥音湖神秘湖主的真实身份,还知道绝密的冰元虫,显然是个人物。

      登门拜会的江湖大侠们,霍远光在自家大堂见过不少,但此人仍保留着无名少侠般的真诚与友善。

      他居然还在意他的委屈,问他缘何至此。

      “我是谁,不重要。今夜一过,你我江湖相忘。”

      此人果决极了,既然霍远光的出现,打乱了他计划,他便不再蛰伏。

      他更不放弃,他决定要出手,即在此时此刻。

      “如何,霍公子?”此人向霍远光发来了莫名其妙的邀约,“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探探你家制香坊?”

      霍远光觉得好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答应你?你是觉得,是你人太好,还是我太傻?”

      “试试嘛。我就问一问,不去就不去咯。”

      “放下你的手刀,莫要砍昏我。”霍远光笑得开心极了,“哈哈,我偏要去玩,我愿意舍命陪君子。”

      “谁陪谁,还真不一定哪。”那人在黑暗里无奈叹气,“反正霍公子你,肯定是不会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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