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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四兰陵
在穆胥山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穆胥山南边的中原国富饶繁盛,只要能打下中原国,大氐从此就有吃不完的粮食、用不完的马草和金子。中原国的人们个个都穿着华丽的丝绸,他们睡觉时盖着的被子都是用金子做的。
但这几年,北氐始终没有对大墉正式出兵,顶多是在边境小打小闹。
直到有一个断了一只手的年轻人,做了他们的王。
这位新的北氐王从来不说他的手是怎么断的——但整个北氐都知道。
中原国曾经派来一名将军,是那将军砍断的。
贺兰祁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颜訚的场景。
北氐尚武,军中多是健壮魁梧之辈。猛地见到中原国领兵的竟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当即便没绷住笑。
“头儿,中原这回派了个姑娘来打仗。”探子这样回禀贺兰祁。
“哦?”贺兰祁只当他是在开玩笑,“既然这样,我们也派个姑娘上好了。”
当夜贺兰祁在距北氐南境百里的地方宴乐,只派了一小队精锐,潜在穆胥山守株待兔。
结果第二天清晨听到的是精锐先锋全军覆没的消息。
颜訚早对北境这些人有所耳闻。出战之前,颜阆什么都不担心,就怕他这张脸到了北境,到时会吃哑巴亏。
柳诗诗熔了几件金器,找全城最好的工匠给他打了半只面具,压在行囊里。
奈何半边面具根本遮挡不住颜訚的面容气度。
“姐姐,你好俊啊,是中原皇帝的妹妹么?要不要考虑一下,嫁给我啊?”
这是贺兰祁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颜訚没回答,反手将剑从鞘中取出。
新朝初立,朝纲未稳。彼时最想趁机吞并中原的,就是在北境肆虐数年的氐国。中原式微不是一年两年了,氐国没有急着往南边打,而是先隔岸观火,冷眼看着东西南其他诸国对中原或挑衅或称臣,然后趁着中原对他们无暇分神,先将自己周边的小国吃了个遍,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如果大墉不能一举攻破穆胥山,从此北氐就会是中原最大的威胁。
大墉南方的小城闹了饥荒,匪患不断。天子的位置还没坐热乎,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怪到颜阆不遵天命头上。颜阆不必等众臣力劝,知道应该要往南方去露露脸。
废太子布设在大墉四方的暗桩刚失了领导,如若不趁此时将这张网连根拔除,将来定会后患无穷。
本来颜訚是要替晏河殿去办这个差事的。打探军情、暗中行事,是他最擅长的工作——或者说,是颜阆以为,他最擅长的工作。
北氐自然交给了颜闿。大将军众望所归,此战之后封王赐地,都不在话下。
可颜闿居然败了。
不是败在沙场上,而是败在两军正面交锋之前。
扎营驻军的地方被埋下了土|雷,一点火星就让整片营地化为了焦土。
颜闿被几位副将抬回来,却不敢直接抬进将军府。府里有他每夜点着油灯等他归家的夫人,还有刚满周岁的小儿子。
颜阆的南巡也因着这事一拖再拖。他趁着胡太医没挡严实,往屋里偷看了一眼,只觉得千乘之躯竟是如此沉重。
毛依檐和颜訚守在殿里,等来颜阆从未有过的疲倦。
“回去吧。”颜阆只说。
两人谁也没有走。
“倘若我们就此撤军,北氐必然以为中原软弱可欺,日后更加肆意妄为。”
毛依檐不便说,颜訚就替他说出来,
“更别说是为了大哥,这仗也不能不打。”
翌日,燕诚王颜訚受封燕王,领着三千皇命动了身。
他背上担着的是整个边境、整个大墉的未来。他的哥哥已在北境受了重伤,此行只能胜,绝不能败。
他从墙上摘下早已落灰的沼青剑。自从勤南王以病薨,这剑刃就再没见过光。
就像他自己,甘愿居于颜阆耀眼的光芒之下。
这次拔剑相向的,是外族。他是以大墉燕王的身份,讨伐北氐。
他本是爱靠投机取巧的暗器机关取胜的人;可既然对面更加卑劣无耻,他也不介意做上一回坦荡君子。
这一仗他不仅要打得漂亮,还要把自己写进后世青史。
毕竟之后,再让他公然拔剑的机会,也不知还有没有了。
他将面具覆上右颊,盖住了属于风流才子“颜落鸢”的那一半。出了城,他就只是大墉燕王。
“还打吗?”
贺兰祁永远都忘不掉那人冰冷锐利的声音。还有那日稍晚时,灼遍全身的剧痛。
“御下无方,让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是臣下的过错——臣下千里迢迢,就是来向皇帝陛下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独臂的青年人半跪在阶下,装束简单,卸了冠帽。
北氐王亲自入都了。
都说是大墉皇帝看不过北氐使臣在国都胡作非为,一纸诏书送进北氐王帐,北氐王忙不迭日夜兼程赶来赔罪;可颜阆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但凡他有点脑子,怎么会下这种引狼入室的命令。
贺兰祁是突然出现在殷城的。晏河殿得到消息,人已经候在城门外了。
殷城的正门在南面,不在北面。贺兰祁是绕了个大圈,从西面入的境,堂堂正正、十分遵循礼节地递交了文书,才从正门进的城。
毛依檐垂手立在高椅一旁,满眼都写着“此事蹊跷”。
“那日燕王正与其好友在酒楼上交谈,王上的几位使臣,不巧命中了那位不幸的朋友。”
毛依檐继续用这样的话半真半假勾着北氐王。
“真是……太不巧了。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贺兰祁一脸真挚,“当年在穆胥山,两军相见,当然只有你死我亡;如今皇帝陛下开国多年,大氐王室也已改头换面,从前的那些事,臣下以为早该过去了。他们记得这样牢,对贵国和大氐,都不是好事。”
毛依檐与颜阆对视一眼:“王上能如此想,是两国之幸。”
贺兰祁没有露出任何马脚,无论是听闻中箭的不是颜訚,还是之后满是和平友好的自表陈词。
“不过既然中箭的是燕王殿下的至交好友,臣下恳请亲自向燕王殿下赔礼道歉。”贺兰祁又往下伏了三分,把姿态摆得更低了些,“皇帝陛下也知道,臣下从前与燕王殿下有些恩怨。今日在贵都闹了这么一出,也是因为从前之事没能得到妥善解决,才在众人之间闹了误会——”
颜阆眸色阴了一分。
“所以若有机会,还请皇帝陛下恩准,臣下,还想见燕王殿下一面。毕竟有些事,说开了就好了,不必危害两国邦交。”
颜阆心内冷笑数声。大墉与北氐,百年来向来不谈邦交,只认干戈。
“看在阁下有此诚意的份上,这次的事,朕不再追究。”颜阆故意没回答让不让他见人,“只希望阁下将来能好好管束部下,毕竟大墉国都,不比你们北氐,不是谁都可以乱来的地方。”
“……”贺兰祁沉默着行了一礼,又道,“四年前臣下年纪尚轻,许多事不知深浅分寸,给皇帝陛下与燕王殿下添了不少麻烦。这些年来臣下也经历了一些事情,对从前的种种有了新的看法,性子也不比之前轻浮。臣下来到贵都不易,还望皇帝陛下,能允臣下这一个心愿。”
话里话外,还是要见颜訚。
颜阆沉吟了许久,才说:“阁下的心意,朕已知晓;但只怕你想见的那人,不愿见你。”
“还望皇帝陛下替臣下美言几句。”
分明是不容拒绝的意思。
颜阆刚要寻个由头说“改日再议”,抬眼瞥见毛依檐冲他点了点头。
“……”颜阆松了口,“可以。但何时来见,还请阁下听从晏河殿后续的安排。”
“多谢皇帝陛下。”贺兰祁终于结束了死缠烂打的攻势,被礼部的人带去休息。
“他来就是为了见阿訚,”颜阆小声对毛依檐说,“想看看阿訚究竟伤没伤着、伤了多少,有没有伤及要害。你为何让我答应?”
“先前已与几名使者说,受伤的并非燕王。倘若燕王重伤的消息传出,北氐必然士气大增,何况如今贺兰祁就在京中,会趁机生什么事也未可知;借此迷惑北氐王,虽可以拖延一时半刻,但总不长久。贺兰祁既是有备而来,必有我们不知道的耳目在殷城扎了根。”毛依檐说,
“陛下且想一想,贺兰祁是如何绕开西面边防,径直入我大墉境内,又在城尉毫无察觉时直逼城门?他是来见燕王的,若此刻便拒绝,只怕殷城、北境抑或西境,都会生出不测。陛下,殷城并非铁桶,此时固守,绝非良策。”
颜阆的眉越皱越紧:“既许他能见,必不能让他看到阿訚重伤的样子。可到现在阿訚还没清醒,如何能拖他许久!”
“陛下忘了,北氐王虽知燕王容貌绝美,但到底,是隔着一块面具。”
颜阆总算明白这些天毛依檐都在做些什么:“这太危险了。你要在短时间里找到一个人来冒充阿訚?”
“陛下别问,”毛依檐突然抬起眼睛看着他,“此事臣已有安排,还请陛下相信臣。”
“我不能不问——风险太大了,未熹。”颜阆急得直喘气。
“陛下相信臣吗?”
一双浅棕眸子不掺任何杂质地望进他的眼睛。
“无论是为大墉,还是为陛下,臣都会竭尽所能。”毛依檐说,“陛下,相信臣吗?”
颜阆只觉得心慌得厉害。
毛依檐站在台阶最底端,向上望着他,甚至带了一抹模糊笑意。
四年前他第一次坐上这里时,也曾这样看过毛依檐。他们总是隔得这样近,又是那样远。
“好,我不问。”颜阆眼前的珠旒随着他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我相信太师;但若有什么情况,你一定要告诉我。”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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