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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胥元九十一
翌日清早,俞衡的身影出现在了圜州城郊昱军营。
他已许久未来此处,从前的那些士兵见了他,或多或少有些意外,招呼两声的,打量几眼的,都有。
俞衡一夜未合眼,人看上去阴沉得厉害,他自顾自地往一个方向走,远远瞧见一个人。
他慢下脚步,轻唤道:“阿彦。”
俞彦面无表情,已是一身戎衣,显然比俞衡早一步到了兵营,他瞥了俞衡一眼,缠裹护腕的动作不停,径直与俞衡擦身而过。
“阿彦。”俞衡回过头又唤他一声,俞彦依旧置若罔闻。
俞衡望着俞彦的背影,也只能默默闭了嘴,略过心中怅然,继续往自己的方向去了。
马厩的装备房,俞衡将一副护甲自架上取下装好。
“你今日怎么来兵营了。”
冷不丁地,身后响起了一把熟悉的声音,俞衡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便答:“我来娶玄珠的护甲。”
“王爷是娶亲又不是打仗,圜州城里走一趟,玄珠难道还要装备上么?”俞彦奇怪地问。
“王爷已封了大将军,需以大将军的仪仗迎亲。”
俞彦沉默片刻,道:“也是,亲王不稀奇,正一品的大将军才是难得。”
说完二人便无话了,俞衡将护甲包好,这才转过身来看看俞彦,一句“我走了”愣是没说出口,却是道:“阿彦,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俞彦淡淡与他相视,脸上没有轻率的神情,“你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俞衡垂眼,其实除了戊宁,他愧对于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每个人,可他也迷茫,即便是问心无愧,他又能为自己争取什么?又能为俞彦带来什么?
“今日是你生辰,没记错罢。”
“是。”俞衡囫囵地点了点头。
“今夜南城墙底下那间酒楼,我等你。”
俞衡愣了愣。
“还有二月初九,我也会等你。”俞彦认真看着他,说道。
俞衡挑起一端眉梢,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地盯着俞彦。这句话俞彦说得像叮嘱,神情真挚得几乎带了点稚气,像他年少时。
“你若是不来,我便将王爷的黑令牌送到宫里去。”
俞衡忍不住嗤笑出声,他摇了摇头,道:“小兔崽子,还威胁起我来了。”
“你不信便试试。”
“信。”俞衡不以为然地点头,朝俞彦扬扬下巴,打发道:“知道了,我想想。”
许是臣民祈福的心不够诚,没能请老天爷大发慈悲,睦太后的病势不见好转,面临着不知何时将至的国丧,上至君王下至百姓,一夜之间皆变得讳莫如深了。
在这样一段的日子里,昱王府与相国府不合时宜的喜事,鲜少为人乐道。
然而一墙之隔,好事成双的昱王府里,却是与外头截然不同的光景。这喜事本就来得紧迫,王府上下齐张罗,恨不得一人掰成两人用,俞衡每每回府,见到的便是一片繁忙景象,每人手头都有事情做,独他最是“清闲”。
他放置好马匹护甲,戊宁此时人在正厅,屋门开着,他脚步近了,方听见里头传出话语:“王爷,奴婢求您试一试这喜服,万一有不合身之处,绣娘们还能来得及改。”
“不想试。”
“您这是大婚,喜服一双一对,不敢出一点差池,您便是自个儿放心了,也要为您未过门的夫人想想啊。”
“本王尚未成婚,你便都叫起夫人了。”停顿片刻,戊宁又道:“本王说了,放着罢。”
俞衡候在门外,听到这,适时进了屋,一时打断了屋内对话。
只见戊宁坐于侧间,侧身对着厅堂,而堂屋内,除了霜玉,还站着一身着宫装的妇人,西侧的桌案上摆了四摞东西,俞衡定睛一看,是一套大婚的官服,他恍然大悟,来的想必是宫中绣衣署的女官了。
霜玉见俞衡这会前来,也是发愁,便当未瞧见他,继续劝着戊宁:“王爷,这是您大喜的日子,您穿的戴的用的一样都马虎不得,您就当是为了奴才们,让奴才们也沾沾您这份喜庆,嗯?”
戊宁淡淡瞥她一眼,看见俞衡,这回索性不回话了。
霜玉同那女官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当初绣衣署来人为戊宁量身时,便是吃了个闭门羹,戊宁只说依照往年的尺寸做便是,整个绣衣署的绣娘们日夜赶制,赶在今日送了来,可任凭霜玉再如何好声好气地哄着,戊宁仍是瞧也不瞧上一眼。
戊宁扫了眼那四摞东西,冷淡得不愿出声。
霜玉实在看不下去,再要开口,戊宁冷声道:“本王不必试了。”
女官在一旁面露难色,却也不敢吱声。
这时,俞衡默默上前来,有意无意地挡在了戊宁同霜玉之间,朝两位女子道:“我来罢。”
霜玉看看他,无能为力地点了点头,随后示意女官,二人不再多嘴,退去了远处候着。
俞衡展开那玄色的喜服,层层件件繁复庄重,金丝走的纹饰细致错落,近了看,还能瞧见其下大片的墨色祥文,他不忍仔细瞧,按序备好衣衫,来为戊宁宽衣。
方才话语中毫无余地的人,此刻竟也由得俞衡为他解开了身上衣带。
戊宁的伤处还敷着药,俞衡格外留心,他微微倾身,双手自戊宁腰侧绕过去,摸着他身后的两节腰扣,轻手抽出了衣带。
戊宁侧头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不自觉屏息。
“她们也是依规矩做事,您何苦为难下人。”俞衡低声说道。
戊宁不言语,只是盯着他。
“您已打定了主意,就莫要纠结在这些细枝末节上,节外生枝,容易落人话柄。”俞衡顿了顿,回避着戊宁的目光,“王爷怎么这么看小的。”
戊宁嘴里咬着牙,脸色相当难看。
俞衡为戊宁换上了里衣,才绕至他身后去,专注于手下服饰,不再出声。
……
墨玉珠石串一长一短,严丝合缝地自上而下合扣于前襟,俞衡为戊宁最后抻了抻一双衣袂,退后半步,打量戊宁的一身装束,浅笑着说了两个字:“好看。”
戊宁向他抬起手,不知是想做什么。
俞衡不着痕迹地错开身,口中唤着霜玉与女官:“好了。”他边说边来到戊宁身侧,将戊宁的发拢至身后,对他说:“王爷请坐。”
霜玉应声前来,顿下脚步,一时看愣了神。倒是女官立即取来礼冠,正考虑是交给俞衡还是霜玉为戊宁梳头时,一言不发的戊宁再次开口:“不必再试了。”
女官看看昱王,也看看他身侧的侍卫。
霜玉回过神,上前接过礼冠,轻手放回了案上。
而这一次,俞衡也没有再出声。
他为戊宁重新更衣,一件一件脱下方才为他穿好的喜服。霜玉在旁接下衣袍,一一归位摆放。
“这喜服昱王爷试过了,一切皆好,辛苦绣衣署上下,请您回宫复命罢。”霜玉语带笑意,得体地对女官行了礼,下的却是不容推辞的逐客令。
女官是个有眼色的,有了交代,也连连点头称是。这大婚的喜服一针不改的也是稀奇,既省了绣衣署的事,她也乐得交差。
霜玉亲自送客,离去时为屋中的人带上了门。
那身喜服一如初送来时那样,从礼冠到足衣,齐整码放于桌上。
屋外日头正好,俞衡为戊宁打开窗子,一室明亮,如沐暖阳。
郁郁寡欢,岂非辜负了如此好的天色。
“那么小的也告退了。”俞衡说。
“你去哪?”
“小的方才去取了玄珠的护甲,该要修饰一番。”
“你不要再做这些了!”戊宁几乎是低吼道。
俞衡微顿,抬眼又望见那身喜服,他叹口气,说:“近来府里人人都忙,小的不好只是看着。您若暂无旁的吩咐,那么小的夜里再来向您请安。”
戊宁欲言又止,神情似是有口难言。
俞衡也分不清此刻戊宁的为难和那身刺目的喜服哪个更讽刺一些。
轻风入窗,携来窗外的暖意与鸟鸣。
看,春天从不必听人的心事,早已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深夜,俞衡同俞彦一道回府,只见书房里还幽幽点着灯。
俞衡在廊下驻足,俞彦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未说什么,只道:“我先回去了。”
俞衡点点头,转身朝书房走去。他径自推门进了屋,屋里的人坐于窗前出神,听见声音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见了来人,脸上默然的神情,终于有些松动。
“夜深了,王爷还不就寝么?”
“本王尚不困倦。”
“那小的陪您说会话?”
戊宁点了点头。
俞衡于是来到戊宁身旁与他并肩同坐,戊宁瞧他脸上红润,靠近一嗅,果不其然闻见淡淡酒气,他皱眉道:“你喝酒了?”
“小的同俞彦去了城南的酒楼。”
戊宁脸色微变,话语听来是责备:“胡闹。”
他说得不算有底气,犹记得上一回,俞衡也这般责备过他,可今日这个日子,他既不应责备俞衡“擅离职守”,也不该责备他“饮酒作乐”,他理不直气不壮,连询问一句关心一句,他都犹豫该不该开这个口。
“区区皮肉伤,小的能用上宫中最好的伤药,早已是痊愈了,王爷不必再忧心。”
戊宁眸中纷乱复杂,过多的言语生生咽下,嘱咐道:“还是忌口为好。”
俞衡只是笑笑。
“王爷,咱们说些什么?”
“你们都说些什么?”
“小的同俞彦?”
“嗯。”
“说今夜的月,说年少的事,说匀国,说大凛,说眼下,也说将来。”
戊宁心头一顿,“将来……将来如何?”
“小的唯一说不清的就是将来。”俞衡摇头,惘然一笑,“那么王爷同小的说说过去罢。”
“说什么?”
“听闻王爷分封那年,本是要与高车公主成婚的?”
戊宁一阵诧异,狐疑答道:“你怎会晓得此事?”
“当年高车向大凛提出和亲,消息流传至匀国,小的听说过几回。”
“是有这么回事,可你怎会问起这个?”
“小的当初就奇怪,为何到了您府上,不见高车公主,也再未听闻您要与高车公主成婚的事。”
“高车诚心求和,大凛何苦作践他国诚意,公主和亲,入宫总是比下嫁王府来得合适。”
“所以高车公主,是如今大王的嫔妃?”
“嗯,便是如今的阿诺娘娘。”
“阿诺娘娘?小的进宫也这么多回,怎么从未听过。”
“她叫阿真诺,高车人相貌粗犷,不讨王兄喜爱,和亲远嫁,连封号也未得,如今深居后宫,无儿无女,空有个位分罢了,连本王也甚少见过她。”
“可是高车和亲之后,也就此太平了罢。”
“朔凛人善战却不好战,外族只消无觊觎之心,大凛铁器并非不可外流,可惜从匀国到高车到新罗,无人懂这个道理。”戊宁说着说着,神色不由自主地黯了一些。
“王爷,”俞衡倾身过来撞了撞戊宁,将他陷下去的思绪拉回,“小的提起这个,并非是想让您联想至太妃。”
戊宁蹙眉,更加疑惑不解,“你究竟为何问这个?”
俞衡歪头,似笑非笑道:“忽然想起来了,便随口问问。”他顿了顿又道:“王爷与太妃生得像么?”
戊宁摸不清他这左一句有一句是何意图,迟疑道:“幼时尚有几分相似,如今本王长成,应当是不像了。”
“那王爷是更像先帝?”
“你不是说本王最像苏夫人么?”
俞衡转过脸来,端详起他的面容,努努嘴,道:“如今再看,怎么似乎也不像了。”
“那本王既不像父王,也不像母妃,又不像苏夫人,岂非出大事了。”
“若叫小的说,倒不失为好事罢。”
戊宁一顿,哑然沉默。
“若王爷谁也不是就好了。”
过了片刻,戊宁才轻声说:“你醉了。”
闻言,俞衡瞪他一眼,咂咂嘴,无奈失笑。
这一会的工夫,俞衡已笑了几回,他这个样子,戊宁看得心里难受,他问:“你笑,是真心想笑么?”
俞衡把唇边的笑意慢慢收了,叹息一声,道:“自然是装的。”说罢他抬眼,这回打从心底里扯出一个笑,可惜是苦笑,他一歪身子,重重地倒去戊宁肩头,埋怨道:“都到这份上了,您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哄哄小的么,小的还担心您胡思乱想,想来陪您说说话,算了,不说了。”
戊宁僵直了半边身子,眼中心中都很乱。
他当然知道如何哄一哄俞衡,可真当俞衡坐在了自己身边,那些伪善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
过了良久,戊宁仍是维持着那个姿势,肩头一动不舍得动,他缓缓道:“本王常常想,自己对母妃的这份执念,是不是太重了些?从前在宫里,本王小心翼翼地活着,为的便是母妃对本王说的最后一句话,‘小心活着’,后来本王以为活明白了,还是为了母妃最后的这句话,更加小心地活了四年,终于本王出宫了,偏偏一不小心得知了真相,此后本王日思夜想的就只有寻仇,本王至今就是为这个活的,本王知道这样活得或许不对,可母妃要本王活着,本王不知该怎么活,母妃没有教过。”
俞衡并无回应,似乎睡着了。
“本王是喜欢你,心意交予你,愿与你相伴此生,若仅仅是这样,才配称为爱,俞衡。”
而不是一面爱你一面瞒你欺你,一面护你一面舍你伤你。
他肩上的气息平稳沉静,全然放心地依靠着他。
戊宁哽咽了一下。
“是本王对不住你。”
睡着的人眼睑轻颤,眼角下的衣衫濡湿方寸,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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