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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心
长安城,朱雀大街的疟疾阴霾已被秋风吹散,恢复了曾经的喧闹熙攘。祝芙蕖裹着斗篷,严严实实地盖着半张脸,低头快步跟在肖凛身后。
忽然,肖凛停下脚步,她差点一头撞上去,惊惶抬头:“干什么?”
肖凛道:“你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是生怕引不起旁人的注意吗?”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祝芙蕖已经二十多年没在长安城的街巷里走过,更别提有这么多长安人在身边走来走去,总觉得处处是眼睛,人人要抓她。
她嗫嚅道:“我不是故意的......”
“怕什么,我不让你死,就没人能杀你。”肖凛道,“直起腰,跟我走。”
祝芙蕖凝神深呼吸,稍微挺了挺腰杆,大步跟了上去。
不多时,两人到了一处坊间。坊门上刻着三个大字——欢庆坊。
祝芙蕖倒吸一口冷气。她记得这坊间里住的全部是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敕造公主府就在其中。
肖凛径直走了进去。穿过一条长街,停在了一处五进大宅前。
——秦王府。
“世子殿下!”祝芙蕖看清匾额,紧张道,“你、你要见的人是秦王?”
肖凛点头。
“不行。”祝芙蕖连连摆手,“他见过我,他会认出我的!”
“是么。”肖凛笑,“那正好。”
在京将近一年,他对刘璩的印象更改了许多。一开始,刘璩口无遮拦、不识时务的作风让他敬而远之,有时甚至觉得他脑子不太好使。他和肖凛这等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人不一样,安分守己些这辈子就荣华无忧,可他却非想不开把自己全家都搞得不受待见。
然而跟刘璩数次交谈后,肖凛却改了想法。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刘璩是难得见势清楚却不随波逐流的人,是从不虚与委蛇,敢于句句说实话的人。
更难得的是,刘璩从不死皮赖脸的巴结人。虽然他尝试过拉拢肖凛,但被婉拒后就再不提这一茬。他还不记仇,在藩王之事上他虽有私心,却仍会主动帮肖凛说话。刘璩的喜恶和态度从来坦坦荡荡,毫无遮掩,这样的人在长安实在不多见。
秦王府门前,下人见了肖凛,跑下台阶,拱手道:“公子找谁?”
肖凛递上拜帖:“王爷在吗?”
小厮接过帖子一看,顿时吓了一跳,反复打量了他好几眼:“您是…世子殿下?王爷在,小的这就去通传。”
“有劳。”
小厮盯着他的腿一步三回头的跑进了府,少顷,刘璩亲自迎了出来。看到肖凛站在大门口,他眼睛瞪大了两圈,赶紧提摆三步并两步过来,伸手搀扶:“靖昀,你、你这怎么回事?腿治好了?”
肖凛摆摆手,不受他的搀扶,道:“说来话长了,我今日有事想跟王爷商讨,冒昧登门,叨扰了。”
“说哪里话,不叨扰。”刘璩抬手作请,“快进来吧。”
肖凛往后看了一眼,祝芙蕖立刻低下头,敛着裙裾跟了上去。
“坐。”刘璩把他迎进会客厅,吩咐下人,“快去倒茶,拿前些日子进来的大红袍,再配上好的茶点来。”
他又看向肖凛,“还想吃什么,尽管说。”
“这样就好,王爷太客气了。”肖凛有点受不起他的热络,“我想和王爷单独说几句话。”
刘璩了然,等茶果上齐,他挥退所有下人,亲自关起了门,坐到肖凛身边,道:“说吧,何事?这位是......?”
祝芙蕖身子一颤,本能地往肖凛身边挪了半步。肖凛道:“琼华长公主走前,留了个人来找我,顺便讲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我想让王爷也听听。”
刘璩眼里浮起狐疑之色:“什么故事?”
肖凛一个眼神过去,祝芙蕖颤巍巍地抬手,拨下斗篷帽子,露出了整张脸。
年深日久,红颜老去,刘璩并没立时认出此人是谁,只是隐约觉得眼熟,疑惑地道:“你是?”
“扑通”一声,祝芙蕖跪了下去,磕头道:“我是怡贵妃的安胎女医。”
“怡贵妃?”听到这个久违的名号,刘璩微微一愣。岁月溯回到那个他们那一代人还未老去的时候,太医院里确有一位出名的妇科千金圣手,不仅受陈贵妃力荐去给怡贵妃安胎,也曾来过秦王府为王妃接生。
“你是那个逃犯!”刘璩骤然起身,“你叫、叫祝荷花!”
“我叫芙蕖。”祝芙蕖苦笑一声,“不想王爷还记得我这个无名小卒,说是逃犯,并不尽然,我从未偷盗过什么大内宝物,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罢了。”
刘璩不解道:“什么意思?莫不成是你当年没能救活孝纯太后,有人要置你与死地?”
祝芙蕖缓缓摇头,道:“我不是没有救活她,是我害死了她。”
刘璩愕然。
她跪在地上,用极沉缓的声音再次复述出了那段过往。从陈贵妃把她荐到怡贵妃身边照料、要求她去母留子;到成明三十八年冬季,送子观音庙那场倾盆暴雨,她为了活命铤而走险,偷梁换柱;再到事后被卸磨杀驴,天才医女沦为通缉逃犯,二十余年东躲西藏、颠沛流离;最后阴差阳错遇上琼华长公主,这段被尘封的旧事,才重新被掀到天光之下。
再听一遍全过程,肖凛心里已经泛不起波澜。他静静观察着刘璩的反应——和自己设想的如出一辙。
刘璩听得眉头越拧越紧,听到暗害怡贵妃时拍案而起,到偷换皇子时,“哐啷!”一声,他衣袖横扫,茶壶带杯盏果子尽数扫到了地下。他扑上去揪住祝芙蕖的衣领,目眦尽裂:“刘璇是野种?!”
刘璩因暴怒,脸变得扭曲可怖,咆哮道:“你有什么证据?!”
“实据已经找不到了。”肖凛在旁淡声道,“观音庙与山中村落里,倒是还留有一些能与她所言相互印证的痕迹,但要说铁证,确实没有。”
刘璩松了手,踉跄倒退两步,跌进椅子里,道:“你是告诉我,篡权多年的外戚把江山拱手让给了别人,老子跪了二十多年的皇帝,是个冒牌货?!”
肖凛道:“可以这么说吧。”
刘璩大骂了句脏话,脸色难看至极:“所以你让她来告诉本王这些,是想干什么?”
“不是我想干什么。”肖凛看着他拧成一条线的眉毛,“是琼华长公主想干什么,她恨透了陛下,想借我的手除掉他。”
刘璩立刻反应了过来:“她要你反?!”
肖凛道:“戍卫刘氏的天下,也是我们这些异姓王分内之事,不是么。”
刘璩道:“你要起兵?”
肖凛哼笑一声,道:“不是我托大,打下长安,没有能不能,只有我想不想。也是因为如此,陛下才会那么恨我,要贺渡来杀了我。”
“他要杀了你?!”刘璩被气得头晕眼花,“啪”地一掌甩在案上,“他以为他是谁?!他杀了你,你血骑营会善罢甘休?狼旗会不趁虚而入?大权没拢几天就他妈的嫌龙椅烫腚了是吧!”
肖凛忍不住笑出了声,道:“话糙理不糙。”
刘璩越发坐不住,又站起来,背着手在厅堂里踱来踱去,道:“你来找本王,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肖凛随手拈起一个面果子放进嘴里,道:“王爷应该很明白,皇帝如果落马,他的孩子亦非正统,那么皇位只有从数位亲王中顺位继承,而王爷,是先帝长子。”
话说得非常明了直白,如果他真的要杀元昭帝,皇位毫无疑问就会落入刘璩的手里。
所以刘璩必须要知道那些往事。
刘璩盯着他,神色复杂难辨,良久才低声道:“靖昀。”
“嗯?”肖凛还在慢慢嚼着面果子。
“你就没想过将这江山收入囊中吗?”
肖凛咀嚼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与他对视。
刘璩的目光和他的性子一样,不知退避,直来直去,毫不掩藏他的审视和不信任。
肖凛喝了口茶把嘴里的东西冲下去,道:“王爷是个爽快的直肠子,我也不兜圈子。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王爷,没想过。”
刘璩眼珠一颤,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为什么?”
“为什么。”肖凛重复了一遍,“可能我也做不到毫无保留地去信任他人吧。”
刘璩诧异道:“这是什么意思?”
肖凛道:“坐在那个位置上,眼里看见的、脑袋里想的,恐怕就再也不会和底下的人一样了。否则世上也不会有‘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古语。我若能挥师入京,就代表其他人也可以。我自己这么得来皇位,又怎么再去信任其他掌兵的将帅。我不想有朝一日我也会因为害怕、猜忌,而以莫须有的罪名去迫害那些忠君爱国之人。”
刘璩沉默良久,又道:“那你又为何信任本王,以后不会和刘璇一样过河拆桥?”
肖凛道:“我并不觉得王爷会有所不同,实际上,我觉得天下所有的皇帝大概都是一样的。”
“那你......”
在刘璩疑惑的注视里,肖凛微微侧身靠近他,掩唇在他耳边低语了一段话。
刘璩骤然睁大眼,错愕不堪:“靖昀?!你……你是认真的?!”
“是。”肖凛平静地看着他,“深思熟虑,绝无反悔。”
刘璩的神情接连变幻,怀疑、震惊、无法理解,最后浮现出几分连肖凛都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片刻后,他缓缓坐回椅子里,往大腿上拍了一掌,道:“我承认,如果我是你,绝对做不到这个地步。”
肖凛不置可否:“如果我像王爷一样,全须全尾,能跑能跳,说不定野心也会大得多。实在是,这些事落到我一个瘸子身上,多少有些为难了。”
他不想一直吃药,一直让身体绷在极端紧张的状态。他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想去做,想把本就有限的时光多分一些给自己在意的人,而不是空耗在勾心斗角与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里。
刘璩长长叹了一声:“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定,本王必不辜负你一番苦心。你打算怎么做,尽管说,本王定当全力配合。”
肖凛道:“我有三个要求。”
“你说。”
“第一,”肖凛道,“我想拜托王爷联络一下朔北王林凤年。”
刘璩思索片刻:“本王记得他还欠你钱,可以,本王去做便是。”
“第二,现在无法向天下人解释我因何起兵,”肖凛道,“但事成之后,我要王爷给天下人一个血骑营师出有名的说法。”
“第三,”肖凛看着他,“希望王爷,日后能为长宁侯府洗刷冤屈,还英灵以公道。”
“你啊……”刘璩无奈,又有些怜惜,“你这孩子,真不愧是宇文策养出来的。放心吧,你不说,本王也会做的。”
“那就提前谢过王爷了。”肖凛会心一笑,把祝芙蕖拉过来,“再过段时间,就让她跟着王爷,京师里的事,拜托王爷了。”
出了秦王府,肖凛的脚步明显比来时慢了许多,祝芙蕖从这个年轻人过于平淡的神情里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憋了半天,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世子殿下,你最后跟王爷说什么了,他怎会那般惊讶?”
“保命伎俩而已。”肖凛站在朱雀大街上来回看了看,今天的游人似乎格外多,突然想到什么,“走,跟我进去逛逛。”
祝芙蕖一看那乌泱泱的人,赶紧把斗篷帽子扣在了头上。
肖凛进了一条商业街,街道两侧摆摊的小推车他看都不看,专往装潢体面、明摆着就贵得要死的大店钻。他也没个目标,古董店成衣店酒楼布坊酒肆茶铺来者不拒,然而进去没两下子又空着手出来,转头再往下家去。
直到从一家玉石古玩店出来,他才停下这般漫无目的的转悠,心满意足地叫了辆马车,打道回府。
他没听姜敏的唠叨好生在庄子里修养,当晚他又进城,径直去了永乐坊。
那是贺府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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