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落而眠

作者:Shadow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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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白 III


      柏林的春雨没日没夜地下了一周,昏天暗地,不见天日。在这漆黑漫长的无尽等待里,黑夜失了黑夜的敬畏,白昼不见白昼的光明。时间像是乱了序,变得昼夜不清。
      居夜莺一身便服侯在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外,她看着有些萎靡。昨晚,她彻夜未眠,连夜搭乘火车从科隆赶回柏林,然而真的回来了,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她坐立难安却又动弹不得,最后只能无助地站在玻璃窗外,等着玻璃窗内的男人,给她一个解释,又或者,是一个宣判。
      玻璃窗内的男人除了看着清瘦了些,目光依旧柔和。清晨时分,他有条不紊记录好每一位小病人的体征信息,又和交班医生说了十几分钟的话,不一会儿,便出现在居夜莺的跟前。
      他是真的瘦了,清冷的脸颊沿着颧骨削了下去,方才眼神中还依稀可见的温柔就如同燃烧殆尽的火烛,几簇星火燎原后,瞬间暗了下来。
      黎云天不奇怪居夜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他只是轻念一声“回来了啊”,有气无力的。
      “是你让我妈把我支去科隆参加研讨会的?” 精疲力竭令居夜莺有些失控,她拦不住自己兴师问罪的冲动,然而,当这话说出口后,她便又是一阵后悔。
      眼前这个男人是该有难受啊。
      “我还没那个能耐。” 黎云天淡淡回应,语气十分冷冽,甚至有些憋气。他是没想到居夜莺风尘仆仆赶到这里,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带着苛责。
      “云恒哥哥是不是复发了?” 下一秒,居夜莺的口气才软了下来。那满是坚毅的眸光在被黎云天狠狠望了几秒后,又流露出一丝抱歉。
      黎云天在居夜莺血丝交织的眼眸中看见了狼狈不堪的自己,他说不出话,就这样静静凝望着女人,没有怪她。
      “我刚去过病房,他都戴上呼吸机了。这才过了一周,你们当我瞎了吗?病例不让碰,还想瞒着我?” 居夜莺见黎云天黏黏糊糊地不愿说话,语气又焦灼了起来。她情不自禁拽上了男人的白袍,甚至觉得自己在哀求他。
      “夜莺… …我也很难受… …” 男人声音略显嘶哑,高大的身躯突然松弛了下来,像是随时就会倒下。
      “所以是连手术指征都没有了,对吗?”
      女人眼眶中打转的泪珠在男人不甘心的点头后,不争气地滑落了下来。
      “我们没有要瞒你,是还来不急当面告诉你。病情来势汹汹,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心肺和淋巴系统都浸润了。现在,他的心肺功能很差,我们已经尽力了。”
      “还有多少时间?” 居夜莺的唇瓣微颤,最后就连声音也跟着颤了。
      黎云天摇了摇头,没有明说。他忧郁晦暗的神情中硬是钻出一抹浅笑,小心翼翼递给了女人:“我已经向科室请了长假,我会陪着他。”
      “不行,你一个人撑着,太累了,我去向刘教授请假。”
      居夜莺松开手,想要转身,可她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到那个滂沱大雨的露台上。那时的她还有力气撑起体力不支的黎云天,也还能替他找回弟弟,可如今却不同了,无助、无力,面对死神的宣判,她好像什么都帮不了。
      “夜莺,听话,先忙完你的硕士论文。” 黎云天拦住了她。
      “黎医生,如果一名医者都不能好好陪着她的病人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那她要一个学位,又有何用?” 居夜莺眉头紧锁,像是有说不尽的道理。她理直气壮瞪着黎云天,眼瞳里有惊涛骇浪,也是柔情似水。
      居夜莺凭着一股蛮劲,将黎云天押入员工休息室,自己却朝着心外科办公室疾步走去。她一边理智地盘算着是要当面向教授请假,还是发邮件走学校常规流程,一边又唉声叹气,料想着刘教授和妈妈一定会对自己很失望,失望于他们引以为傲的学生原来是这么的感情用事。
      恍惚间,她望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转角处,跟上去才发现是叶沐言。她一身浅灰色针织长裙,优雅从容地走在居夜莺身前,几经转角,最后步入了黎云恒的病房。
      黎云恒埋在一堆医疗塑胶管中,看见来人似乎也不意外。他艰难地挺起身,像是等待的人终于出现了那般,露出了餍足的笑容。
      见叶沐言不说话,黎云恒便摘掉了氧气面罩,还咧嘴笑了起来。只是没过多久,他突然意识到现在的自己可能并不好看,这才缓缓阖上了唇瓣,浅浅说了句:“终于还是忍不住把你叫来了。抱歉,让你看到这样的我。”
      叶沐言轻轻摇了摇头,缓缓走到床边,优雅地坐了下来。她的笑颜和煦清甜,姿态放松,像是某个早上在温柔地轻唤赖床的恋人,语气更如同在闲话家常。
      “你不用拿下来的。”
      “没事,我现在可以的。” 黎云恒的脸上依旧洋溢着微笑,他伸手想要调整床背的高度。
      “我来吧,护士之前叮嘱过不能调整太高,这样可以吗?”
      “嗯。”
      他俩相视一笑。
      “瘦了。”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抚上男人消瘦的脸颊,叶沐言稍稍偏了偏头,浅浅地笑,“但还是很好看。”
      “会不会怪我?” 黎云恒垂眸,羞涩地笑了笑。他将女人的手握在掌心,一刻都不愿意松开。
      叶沐言轻摇了摇头:“我就当这是舞台演练,我是演员,你是导演。”
      黎云恒抬头,疑惑嗯了一声,露出一丝不解。
      “每次正式演出前,我们不是都需要排演失误发生时的应急措施。我就当是黎大导演想得周到,是为我着想… …如果彩排时,我表现得很糟糕,黎大导演是不会不管我的,对不对?”
      黎云恒微怔,摇了摇头,轻念一声“不会的”。
      “你看,事实也证明一切并没有想得那么糟糕,那时黎大导演担心的意外也没有发生。” 叶沐言的另一只手覆上黎云恒的手背,轻柔摩挲了起来,“相反,我有好好地生活、认真地工作。我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你看,我表现得还不错吧?”
      黎云恒点了点头,流露出悲喜交织的酸楚。
      “哦,对了。我们的金毛犬长大好多,真的变帅了。我换了一间可以练舞的公寓,这样在家的时间就多了,也可以多陪陪它。”
      “嗯。我有看到,你粉丝页面上有照片,很帅。”
      “我就知道你还在关注我的页面,那你也一定看到很多只有你才能看懂的话。”
      “我看到了,谢谢你,沐言。”
      “还有,你不要在意那些粉丝讨论你的评论,他们不明白,我后来也和他们说了。”
      黎云恒又摇了摇头,这一次他没有接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开口,那字句断断续续的,音色有些嘶哑:“你真的不怪我… …最终… …还是丢下了你们。”
      叶沐言依旧笑着,淡淡地说:“有人是说话不算数,但是我们都不怪他。”
      她说完,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瞬间湿透了脸颊。
      “不哭。” 黎云恒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想要抹去女人的泪水,只是他抹不尽了。“沐言,还有件事… …是我不对…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也没有勇气说… …”
      “我知道… …我都知道… …” 叶沐言的情绪像是突然决堤的洪潮,瞬间她泣不成声。
      “机灵鬼,都瞒不过你。” 黎云恒落下第一滴泪,泪水蘸湿了唇瓣。他抿了抿,是甜的苦,是苦的甜。他无力地笑了笑,说得极慢、极费力。 “看来,我真要感谢那场大雨… …虽然差点死了,但至少换来了有你的十年… …就是我这个男人,真的很不靠谱… …”
      说完,黎云恒缓缓闭上了眼,又微微睁开了些,好像是累了。
      “你快戴上氧气面罩,我去喊医生。”
      “别走。” 黎云恒阻止叶沐言去够面罩和呼叫铃,“他们要来了,我们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云恒… …”
      “让我再抱抱你。” 面对几近哀求的叶沐言,黎云恒反倒波澜不惊轻轻念了声。他虽气若悬丝,但修长的臂膀却是紧紧环住了女人,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也要死死抱住她。
      在黎云恒紧实的怀抱中,叶沐言的情绪平复了些许。她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抚起黎云恒的背脊。时间在这一刻像是静止了一般,任由女人化作一条涓涓细流,静静流淌在男人的周身。
      “云恒啊,那天即使你什么都不说,即使什么意外都没发生,我也会告诉你,我喜欢你。那天我要说的是,即使你是一个小骗子,但你还是骗走了我的心。我是心甘情愿被你骗,被你宠,被你护着,也被你爱着的。我爱你,黎云恒,我爱的就只是你。”
      黎云恒努力睁开了眼,仿佛是看见了一道阳光洒了进来,像是雨终于停了。他能感受到叶沐言脸颊的温润,她急促的呼吸,还有她身上特有的味道,都是那么熟悉,又那样叫人沉溺。黎云恒就这样看着,嗅着,感受着,那一刻,他好像真的别无所求了。
      当那双漆黑的眸子再一次餍足地阖上,只是这一次,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也跟着从女人的肩背上悄然滑落。
      我知道了,接下来,你要好好的。

      嘀——
      “让开!”
      居夜莺冲进病房,那冷清的目光坚毅到像是要去奔赴一场敌众我寡的战场,但即便如此,她仍是义无反顾迎了上去。她拉开叶沐言,放下床靠,确认黎云恒呼吸道畅通,那第一下的按压,就像是要把自己的心脏也挤出来。
      在叶沐言的啜泣声中,居夜莺重复着噩梦般的步骤,重复着那个曾经自己引以为豪、如今却害怕去施展的技能。她望着黎云恒,望着那浓密的睫毛枕在男人光洁无暇的肌肤上。他真的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甚至带着一丝祥和。
      有那么一刻,居夜莺多么希望时光能倒退,回到那个舞蹈教室,那时,那时,黎云恒的心跳又回来了。
      没一会儿,护士、值班医生陆续踏入病房,将叶沐言请了出去。
      “没心跳了,肾上腺素1mg,如胺碘酮300mg。”
      “夜莺,换我来。”
      居夜莺被换下了,她被落在病房的最角落。她抿唇颤栗,一股又一股无处使劲的力道全都汇聚到了手上。她双手紧握成拳,微微颤着。那掌心里似乎还留有黎云恒的体温,它们随着握拳的力道逐渐升温,却又在顷刻间消融于薄汗之中。渐渐地,居夜莺便再也分不清这是谁的温度了,直到那种温度,她彻底感受不到。
      除颤,药物注射,按压… …
      心电监护屏幕上,那条绿色的电波纹就如同傀儡娃娃身上的牵引线,离了外力,便悄无声息地仰躺在那里。争分夺秒下,死寂般的绝望在燃烧,决堤的泪水喷涌而出,居夜莺眉头紧蹙。
      不可以,不可以,我不允许你死,我不允许你死。我都还没告诉你,都还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什么要拼了命救你。
      居夜莺再次上前,哽咽道:“史蒂夫,换我来做按压。”
      史蒂芬根本无暇回应居夜莺的请求,病房里,时间像是在飞速奔跑,又像是凝滞不前。
      “夜莺,你现在的情绪不适合。你放心,我们不会轻易放弃的。” 一旁的护士上前,再一次拉开了居夜莺。
      “我可以的,我之前救过他,我之前把他救活了。” 居夜莺不依不饶,抬高了音量,“求求你,让我救他,让我救他。”
      居夜莺——
      冷静——
      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臂膀将泣不成声的居夜莺拉入怀中,坚定地将她拽离了病床。
      居夜莺微微发颤的身躯蜷在了一个男人紧实的怀中,她胡乱挥舞着双臂,一度想要挣脱束缚,却又叫男人死命按了回去。
      “黎医生,按理说你也是家属,请你在病房外等吧。” 护士礼貌抛出一句,目光却落在居夜莺身上。
      “抱歉,我把她带走。”
      黎云天嗓音嘶哑,带着如伤口被撕裂后的粘腻,听着硬生生得疼。他咬着牙,再也顾不得怀里的女人如何挣扎,蛮狠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将她往门外拽。他的双臂犹如在枯树藤木中披荆斩棘,先是将这个不安分的女人紧紧箍得,下一秒,便毫不留情地将她连根拔起。
      他的心,疼极了。
      病房外,叶沐言倚墙而泣,在看到黎云天和居夜莺出来后,便别过了头去,最后就连整个身子都转了过去。
      “学长… …” 居夜莺甩开黎云天,倔强不甘的语气里染着哭腔。 “里面躺着的是你的弟弟,我们曾经救活过他,现在他生死不明了,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我们去救他,去救他。”
      黎云天再一次拽住居夜莺的衣袖,将她拉进了怀里。他强忍泪水,带着满腔的不甘,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时候是谁在安抚谁,又是谁靠着谁。
      “史蒂夫是我的同窗,他是这里最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 …夜莺,现在的我们都精疲力竭了,我们现在,救不了人。”
      我多想去救他,可是,我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夜莺,冷静下来。”
      黎云天沉稳的呼吸融进了居夜莺凌乱的啜泣中,慢慢地,女人沉了下来,她沉在男人温柔的臂膀中,沉进了男人的心里… …

      夜莺妹妹,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生命的最后一天,我做了什么。
      这一天,我如往常一样睁开双眼。窗外下着雨,昏天暗地的,我却觉得有一种不同往日的清爽。我躺在病床上,凝望着雪白色的天花板,也不知道想通了什么,最后竟然鬼使神差地给沐言发了一则简讯,告诉她,我想见她,我想她。
      信息发出后,我才注意到了时间。啊,原来才凌晨五点啊,但奇怪的是,我却觉得这不算什么,仿佛脑海中早已规划好今天要做什么事情一样,我不自知地笑了笑。
      这一天。
      我想好好抱一抱沐言,道一声珍重;等哥哥下班后,我想认真看一看他,说一声抱歉;我也想给你打个电话,随便聊些什么,就像那时你站在夕落彩霞中,仅仅是只言片语,便将病房与我镀上了暖光。真好啊,仿佛只要和你说上话,我就还能获得三个月的珍贵时光。
      这雨下得真大啊,永不停歇地落下来,像是要把天际也拽下来似的。
      可人的生命,总会停歇。
      而我的,虽然有些短,也有些累,但至少那不是循规蹈矩,不是墨守陈规,却是我自己闯出来的,也是真正热爱的生活。
      别难过,我只是稍稍偷了偷懒,离开地早了些。
      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呢,不过,我却看到了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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