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一百一十三章胥元九十
余光里,身侧的人影蓦地跪了下去。
戊宁没有低头,也没有眨眼,似乎此时多动一下就会让什么趁虚而入,他不想冒这个险。
“王爷……”
腿边仰望着他的目光难以忽视,那语气中带着几近哀求的试探,他的手臂微微摇晃,拉着他衣袖的人,似乎比他还不知所措。
戊宁笑了一下,笑声比哭声听来悲哀。
“难怪。”
俞衡白着一张脸,不敢妄自言语。
“你起来罢。”
俞衡身子不动,只更加拽紧了手中的衣袖。
“你又跪着做什么,起来罢。”
“王爷,小的全都可以解释……”
“不必了。”戊宁轻声道。
俞衡一哽,红着眼无声片刻,道:“您何时到来的?”
“不久。”
“……您怎会来此?”
戊宁眸中闪烁,他怎会来此,他该怎么答呢。是大王的一句话打乱了他的阵脚,是他躁动不安,始终无法静下心思考大王何故予以宽宥,明明该是一句“本王想见你”,出口的却是:“清明祭祖,本王会与你一同进太庙。”
闻言,俞衡愣住了。
“今日大王下令,今年祭祖,许本王进太庙祭拜父王,本王疑心其中有诈,一切当谨慎应对。你……你平复好,来书房见,不,明日、明日罢。”
戊宁说完,转身便要离去。他看来或许镇定,可他见了想见的人,心绪却在转眼间再次大变,他鲜少有这般难以面对一个人的时候,而此时此刻,这个人是俞衡,亦是他自己。
俞衡见戊宁要走,忙不迭便抱住他,戊宁未低头瞧他一眼,只试图挣开束缚,俞衡抱紧了不撒手,几乎是以全身力气去拖住戊宁。
“你松手。”
“……”
“松手。”
“……”
戊宁卸了力气,长长地吁口气,问:“你干什么?”
俞衡答不上来,只知不想让戊宁这么走掉。他“平复”不了,他们之间累积了太多的隐瞒,隐瞒不断地造成误会,就是因为其中有情,他胆怯得说不得、问不得,一逃再逃,逃到不知何时是个头。
他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只不过,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场面下。
“小的眼下即刻跟您去书房,您若是要歇息,今夜便还是小的守夜,明日一早随时听候您吩咐。”
戊宁轻笑,面庞偏向另一侧,“夜里凉,你早些回屋罢。”
俞衡却只是抱着他摇头。
戊宁闭上眼,眉头因痛苦紧紧皱起,他缓缓开口:“俞衡,本王要成亲了。”
抱着他的人似乎没有听见,连气息的停顿都依旧沉稳平常。
“先是正妃,再是侧妃,将来还会有更多的妾室,她们会生下本王的子嗣。”
俞衡一动不动。
戊宁又轻声笑笑,横了心问:“这还是你盼着的么?”
俞衡倔强地抱着他,哑巴似的,但不放手似乎意味着不放弃,也不再与他善罢甘休。
俞衡瓮声道:“王爷,此事小的听桢少子说,听俞彦说,听宫里来的圣旨说,今日终于是从您口中,听您亲自说了。”
戊宁胸口闷得厉害,他握了握手掌,指尖酸涩无力,他托起俞衡的胳膊,手下掩不住地发颤,“你先起来。”
俞衡终于略有松动,抱着戊宁的臂膀不再收得那么紧,可他手里攒着的衣摆还丝毫不敢松,他抬眼望向这个自始至终都未看过他一眼的人,等一句什么解释或答复,他也不知道。
戊宁慢慢握住俞衡的腕子,额上青筋凸起,似乎经历了天人交战后,他终于吐出一口气,仿若解脱一般。
“走罢,去和太妃的牌位前,当着母妃的面,本王亲口对你说。”
还是那间柴房,还是那张灵台,也还是那点荧荧的烛光,戊宁与俞衡并肩,面朝和妃牌位同跪,各自点了三支香。
这屋子如今再无人看管,牌位前不见新鲜的供品,案上积了一层薄灰,燃尽的香落出香皿外,牌位上的“和”字在影影绰绰的烛光里变得不再真切。
在第二截香灰跌落之时,戊宁开了口:“相国,大凛朝廷百官之长,连大人此人为人圆滑周全,善趋炎附势,心头最要紧的便是自个儿的官位,本王利用了他这份心思,当初在设计户部时,便请与连大人结盟,通力合作,好处齐享,也愿今后朝廷之上,彼此少个敌人。”
“户部之变后,本王与连大人多了些来往,可本王无心立妃之事,起初倒也未放在心上,只当是平常以往,婉言周旋过去便是。直至连大人命人送来金簪,本王方知被摆了一道,本王并非不可明言回绝,只是那么做一来有损姑娘家颜面,二来相国此人今后不可再用。”
“连府的家事,当年在朝野中起过些议论,连大人当年尚为少府时,原配夫人因生育坏了身子,夫妻二人多年来仅有一女,夫人久病,辞世得早,连大人在原配故去后第二年便续了弦,新夫人在过门后不出六月便生了产,还是个女儿。当年适逢相国之位传至连大人手里,大人到底爱惜自己的羽毛,连府惹人议论的家事,渐渐也被捂下了。去年秋狝,本王自连小姐口中得知,连大人虽未纳妾,在外头却如愿得了一私生子,连夫人母女长年遭受冷待,直至户部一事,连大人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来。”
“连大人身为文官,一直想与睦炎攀上些交情,几番无果,这次从本王这得了好处,便想先依附本王这一旁支。以连小姐的家世,若入王府理应为正妃,可本王在母妃牌位重入太庙前并无立正妃的打算,连大人不满本王对连家轻慢,又赶上本王奉旨南下,此事便耽搁了下来。启程前,本王向大王请了婚,愿凯旋之日便是成婚之时。”
“丛贵妃意外失子,本王平定南海,睦氏倾覆,大王收回兵权,这一连种种之下,连大人顺风转舵地松了口,只是太后紧接着病倒,办喜事不合时宜,大王迟迟未下旨指婚,本王原以为这婚事赶在清明之前是成不了了,谁知临到头凑了个双喜临门,倒一如本王最初所想了。”
戊宁说到这,话突然断了,像是说完了,断得却又如此不自然。
俞衡望着那掉落的香灰,一直静静地听着,听到这,便也当是听完了,他兀地笑一下,自嘲似的,“这些事,小的一直想听王爷说,可王爷说了这么多,小的却不知该以什么身份听了。”
“你以什么身份跪在这,便以什么身份听。”
“是么,”俞衡扯扯嘴角,“那您说,小的又该不该问您一句,为什么?”
“文官的弹劾谏言能否上得了朝堂,多是相国一句话,本王如今已拿了兵权,待将来母妃恢复位分、追封谥号之时,本王不想听见文武百官有半句异议。”
俞衡失神地点点头。
“你早已听闻,为何早不来问本王?”
“王爷是想让小的难过,还是想让小的难堪啊?”俞衡苦笑,随后道:“舍不得问。”
以俞衡的性子,戊宁猜想了许多种他会回答的话,不想问,不敢问,不配问,没什么好问,甚至不回答,可俞衡只是平静地、用一种让他几乎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他舍不得问。
“小的听旁人说,听就听了,上赶着还去问您,小的图什么呀。”俞衡盯着香灰出神,“小的掰着指头数日子,自然舍不得问了。”
戊宁的手心有些发凉,他蜷起手掌,紧着喉咙道:“可本王就算要借连大人之口,也并非只有成亲一种法子,那些文官若有不听话的,到时本王杀了他们便是。”
“那大抵是王爷也不愿将朝廷弄得腥风血雨,才选了最和气的法子。”
戊宁转过头来直直盯着他,“你就没想过本王当真喜欢上连江雪了?”
俞衡眼睑轻颤,顿了顿,道:“小的自以为,凭眼下还能跪在这听您说这么多,便不必信您这句话。”
戊宁嗤笑,口中发涩,无可奈何似的,哂道:“傻子。”他看着俞衡,用最疼惜的语气说:“其实你心里清楚,本王与你说到底是场利用,本王如今能进太庙了,意味着本王可以不再需要你了。”
俞衡仍是以一张侧脸面对他,慢慢道:“所以王爷今夜是来打发小的的?”
“若本王说是呢。”
“那王爷打算怎么做,在太庙里,众目睽睽之下,掀了太祖的画像,看看那之后是否藏着先帝的遗诏,若有,您便当即胁迫大王宣旨,若没有,您只能将这大不敬的举动糊弄过去,糊弄得过去么?”
“本王等这一日等了十五年,若找不到密旨,本王也不想再等了。”
俞衡也转过来看着戊宁,仿佛无声地在质问,若遇上最坏的情形,他难道要逼大王下旨,抑或逼大王退位?
二人沉默片刻,俞衡接着道:“那照您的意思,小的如今已然没了用处,同俞彦一道离府岂不是最好。”
戊宁心中一紧,眼神倏地黯了黯,“……你敢。”
俞衡重重吐出一口气,说:“王爷,您让小的早来问您,可小的也只有一句话想问,您能为了小的不成婚么?”
戊宁怔住了。
“是,若是一年前,小的盼着您成婚,可如今小的不盼着了,无论是您今日的正妃,还是日后的侧妃、妾室,小的一位都不盼着,小的也不盼着您有子嗣,这一世只盼您眼中心中再容不下任何人。”俞衡的指尖发麻,他悄悄捏住衣衫,“所以您能为了小的悔婚么?”
“你……”戊宁难以置信地看着俞衡。
“若小的早在您收下金簪时便这么问您,您能么?”
戊宁也问自己,他能么?连江雪那句话说得对,他早晚是要成亲的罢,母妃会想看见他有了家室,景娘娘不必再为他操心,苏家也会有后的,他难道能为了俞衡便不成亲么?
“……能,但本王不会。”
明知是这样的答案,可真正听了,着实苦不堪言,俞衡道:“所以小的又何必自取其辱。”
“俞衡。”
戊宁其实一直清清楚楚,他总是要成亲的,因为他必须万无一失,因为俞衡是个男子,因为……
“因为本王原是想杀了你的。”
俞衡闻言面不改色,似乎早已料到了。
“本王将你当作手,替本王伸进太庙里拿密旨,拿到了,你知道的已是太多,本王不会留你,若失手,本王不留无用之人,若事情败露,本王不会给你开口的机会,你是匀国人,能为本王担下所有罪责。俞彦告诉你的皆非虚言,是人总有弱点,本王不仅以你的性命要挟了他,还以你对苏家的忠心拿捏了你,你们二人到底都会是个死,本王何需在你身上耗费太多心思。”
俞衡听罢一时哑然,喃喃道:“王爷句句真言,实在字字诛心。”
戊宁不作声。
“您这么早将话说穿了,看来的确是不再需要小的了。”俞衡叹口气,“王爷,您似乎总爱这样说话。您总爱说些难听的、狠的、绝情的话来让小的识趣地离您远一些,可当小的不闻不问,或是看起来并不在意,您又似乎不怎么高兴,一面冲小的撒气,一面不许小的走远,真真是不讲理。您说人有弱点,是,苏家的恩情是小的的弱点,小的今日一条命也或许是俞彦的弱点,可薛门、平曳的黎民百姓,他们难道也让王爷拿了弱点么?”
戊宁蹙眉,不解道:“百姓?”
“王爷,其实是是人总有欲求,您给俞彦师傅师娘立的衣冠冢是俞彦的欲求,薛门、平曳能太平丰足地过日子是百姓的欲求,小的说一句看得起自己的话,您听小的一遍遍地说喜欢您,看小的一回回地在乎您离不开您,不也是您的欲求么?”
戊宁心头震动,僵了脸色,无声许久后,他迟疑道:“那你呢,你的欲求是什么,本王又让你如愿了么?”
俞衡坦诚地告诉他:“是,您给了小的爱,小的求仁得仁。”
戊宁一凛,猛然回避了俞衡的目光。
他震悚、诧异,俞衡在说什么?爱?他这样的人,哪里还能有爱?
他不禁笑了起来,“爱?你同本王说爱?荒唐!”
“那么小的该同王爷说什么呢,说您听不得小的可怜您,因为您怕小的当真是怜悯您才陪在您身边,说您明明怀疑过小的取血为您拔毒,却仍然默许了一切,还是说……”
“住口!”
“小的看您拔毒受苦,不落忍,可怜您,所以想帮帮您。情意也是,欢愉也是,忠心也是,小的看您可怜罢了。”
“够了!住口!住口!”
喝止声反衬下的寂静犹如尖刺利刃,从四面八方中伤着他们。俞衡耳畔似乎还荡着一声声回音,戊宁跪在那,慢慢弓下背,浑身不住地战栗起来。
俞衡抬手,拾起戊宁身侧滑落的发丝,为他归拢至身后。
他真的明白,也并非是戊宁凉薄无情,只是他心中的恨太多了,多到盛不下多少的情与爱,和太妃的冤屈一日不洗清,戊宁便一日不得轻松。戊宁的真心至多便是这么多,若他已给出了全部,自己还嫌不够,岂非是太不知好歹,也太强人所难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这么说,为什么这么做。
拔毒时,里里外外守着的人里总是不见俞衡的踪影,每回俞衡姗姗来迟时,他身上的异样他并非看不出来,那日他闻到的是人血,他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过来他不可能分辨错,可俞衡说不是,他就信了。
他当然想用人血,这副身躯已然毁了一半,拖得愈久对他愈不利,可他若用了那残暴的法子,他得因此杀掉更多知情而真正无辜的人,这是圜州不是剌丹,母妃在看着他呢。
“你为什么这么傻……为什么要这么傻……”
俞衡覆上自己的腹部,这是与戊宁同一位置的伤,从这里流出的血,引得了乌毒,“骗”得过戊宁。伤口愈合得很快,当初的一刀,他也没想过会捅得人血肉模糊。
“王爷。”
俞衡跪着转身,向戊宁膝行靠近,他托起戊宁的脸,轻柔吻了上去。
他噙住那冰凉苦涩的唇,以鼻尖摩挲眼前的鼻尖,以脸颊抚摸掌心的脸颊,他一寸寸吻过戊宁的下颌、脖颈,放肆地给戊宁留下属于他的印记。
嬷嬷说,当初为了让王爷疑心他除掉他,好让王爷复仇的念头能断一时是一时,不得不利用太妃的牌位设了局,以此来保护王爷。此刻这牌位就在他们面前,也不知道他对戊宁这么做,太妃看了会不会生气。戊宁的人,戊宁的心,甚至戊宁的恨与爱,他何尝不想藏起来保护好,可他们走到这个地步,温存也成了牵强的温柔,两败俱伤。
俞衡停留在戊宁的气息旁,呢喃道:“王爷,您这样,又对得起连小姐么?”
戊宁闭着眼不去看俞衡,他不能停在这,他不想前功尽弃。
“本王对得起任何人,也对得起自己的心。”
除了你。
城中鸣锣声隐约入耳,三更天,二月初四了。
香早已烧完了。
戊宁的背影孤独又决绝,他一步一步往外走,对身后的人说:“供桌底下,有本王给你的东西。”
俞衡为他种的桂树,他很喜欢,礼尚往来,他也要回份礼才是。
供桌下,俞衡伸手去探,摸出一只布包。
布包里,裹着一把旧匕首。
旧到刀鞘上镶的玉石已摸不出纹路,旧到刀柄的木头已变了色,旧到刀刃已磨得很薄很薄了。俞衡见过它,它寻常无比,刀身不是由贵重的铁打的,玉石不珍奇,木头也不名贵,要说唯一稀奇的,就是刀根处一个浅浅的“宁”字,戊宁说过,这是他年少时自己琢磨着刻上去的。
俞衡熟悉它,这是戊宁一直带在身上、最善使的一把匕首。
这一夜他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一股酸楚漫上双眼,每喘息一口,心就让刀绞一遍。
戊宁拉开屋门,俞衡朝他跪了下来。
“小的恭贺王爷大婚,祝王爷……心想事成。”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