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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二真心
颜訚坐在酒坊顶层的小亭中,执着酒盏往下看。
这里没有朱雀大街和安平路的繁华之景,在偌大的殷城里显得有几分荒凉落寞。来往的行人不多,街道也并不宽敞,只有几座高耸的城墙造就了这里的独特景观。
秋试已毕,柳放听闻燕王婚讯,已携二子一同入京,前些日子柳宜襄又领了主簿,当是十分热闹的。柳放总想着要正正经经请他吃一次酒,颜訚总推脱说事情多,找理由跑了。眼下北氐使团又入了京,颜阆早就嘱咐过他,不可乱出风头。他自然也很听话地能避就避,绝不多生事端。
毕竟贺兰祁那个人,他可不想再见第二次了。
颜訚平日不常在人前吃酒,酒量却是家传的好。一盅接着一盅,一坛子都见了底,他也不变一变脸色。
“倒是个好地方,”颜訚捧着酒杯,“这样安静。”
他瞥见街角转进一个人。那身影左顾右盼,浅青绿的发带随着他的身形来回晃荡,煞是惹眼,比晴天的云更加清澈明丽。
颜訚一手托腮,静静凝望着远处那个小小的身影。
觉得这里安静的不只有颜訚一个人。颜珪先往燕王府去了一趟,被告知燕王醒来便出门去了,又去了一趟清阕楼,也不见人影。漫无目的地沿着一个方向一直走,竟走到城墙边上来了。
这里太静了,静得颜珪的耳朵不自主地想去捕捉其他的声响。
他打量着眼前土灰色的城墙,目光顺着墙砖一直向上爬,爬到了天际。
然后看见了薄云舒卷的好天气。
天的另一头搭了一座舒适的小亭子,亭子里坐着的——
亭子里坐着的人,正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颜珪心口突然一紧。
他没和颜訚打招呼,直接找到了酒坊上楼的梯子,二话不说钻进了楼里。
“……这孩子,怎么这么没礼貌。”颜訚低笑。
等颜珪出现在顶楼的小亭里,他已是气喘吁吁。颜訚依旧带着不明不白的浅笑望着他,空白折扇往对案轻轻一点:“坐。”
颜珪依言坐在他对面,额角汗珠顺着发梢滑落。颜訚不声不响地翻过一只白瓷茶杯,过了一道水,又倒进八分满的温茶,连带一枚小方巾一同推给了他。
颜珪捧起瓷杯,用嘴唇试了下水温,随即咕嘟咕嘟大口饮尽了。
“你这是打哪过来的?”颜訚不禁笑出声来,“这狼狈样。”
颜珪略缓一缓,不着急回答他的问题,反过来问他:“好巧啊,王叔在这儿做什么?”
颜訚:“……”这孩子怎么突然傻了。
“北氐使团入京,我还以为王叔也要在晏河殿里待着。”颜珪接着说。
“……我不会去。”颜訚抿了一口杯中酒。
“?为什么?我听说陛下和陈王叔都在。”颜珪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令人分不清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糊涂。
“没必要。北氐王这时候假惺惺,到了打仗还是一样,何必在他们身上浪费仁义心肠。”颜訚笑答,并不打算对过去的事多说什么。
颜珪似是很了解一般地点点头。
颜訚看看他身后,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第二个人,这才问他:“阿昭呢?”
“哦,方才三哥派人过来叫他,好像有话要说。我这边也没什么事,就没留他。”颜珪说。
颜訚微眯了眼睛,展开折扇拍一拍灰:“多事之秋,出门还是当心些,别没头没脑的。”
颜珪听了这话,才抬头四望,看见小亭周围皆是颜訚带来的暗卫。
“那看来我来王叔这里还是对的——比一个人在外面乱跑强多了。”
“靠别人可靠不住。这些人打听消息见长,论及武力,只怕加起来还不及你。”颜訚压低了声音,对他细讲。
“哦……”
颜訚挑起眉毛,看他一脸欲语还休的样子,也不催他,想等着看他何时才会说出真正的来意。
“王叔……再过几日便要娶亲了吧?”
颜訚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刚刚第一眼看见出现在街角的颜珪,他没有主动出声喊他,就是在这事上多少对他心存愧疚。明明颜珪这样火急火燎地找他,不可能是为的这事,这孩子却还是藏不住自己的小小心思。
“大致是定了,只怕还没有那么快。适安一直不大看好我和他妹妹,总是想方设法地把这日子往后拖。”颜訚很无奈地摇摇头,“日后成了舅子,更不好对付了。”
“王叔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日子久了,柳兄会明白的。”颜珪心口不一地附和了几句。
“那你呢?”
颜訚突然抛了这么一个问题出来,问得颜珪当即心跳加速。
“我……什么?”
“你好像很希望我早些成亲?”
颜訚不知何时又喝完了一杯酒,执起壶子将自己杯中重新倒上。倒好了又要去顾颜珪的杯子,才突然发现刚刚给颜珪递的是茶,又将酒壶收了起来。
“……没有的事,王叔说醉话了。”颜珪低着头,没有看他。
颜訚见他脸皮薄,又不好意思了,就把话题引开:“你觉得,我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嗯。”
“怎么说?”
“……”颜珪思考了片刻,“从前我总听别人说,王叔不好相与;但其实王叔不论是对我,还是对诗诗姐、柳兄他们,都很好。虽然王叔嘴上从不说,可但凡我有什么事,王叔都尽可能地满足,也从不在乎旁人是怎么说的……总之王叔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颜訚只定定地看着他笑,把他看得脸都红了。
“王叔你……是不是真喝多了?”颜珪抬起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被颜訚用扇子轻轻推开。
“不知道,”颜訚摇摇头,“大概是最近事情太多,忧思扰人。”
颜珪挺不高兴地扁了嘴。那意思在颜訚看来,就是替人操心的小大人。
“还有……我好像并不期待成亲。”
几乎是随着颜訚的一呼一吸,轻轻吐在空气里的一句话。
墨黑的双瞳掺着混沌的水红,落在颜珪身上。从头到脚,将小王子打量了个遍。
他这半辈子见过太多的少年人。有竺之烨那样野心勃勃的,贺兰祁那般狡诈多端的,颜瑜那样总笼着一层浓雾愁云的,颜璋那样狂傲自大的……只有眼前这个小孩,干净得让他不舍得去触碰。
他好怕自己玷污了这不染纤尘的少年。尽管颜珪经受过苦难,也看过不少是非争斗,但他的眼睛,还是颜訚不曾拥有过的天真。
清阕楼、安平路,三教九流聚集之所。柳诗诗在这里生长、归于颜訚麾下,即便她不与凡俗同流合污,她见过的,都要比颜珪复杂得多。颜訚能很放心地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与她分享诉说,但要让他告诉颜珪,他做不到。
兴许这就是他为什么选择无视颜珪的一腔真情,与柳诗诗在虚无的姻缘里相互取暖。
“不期待……成亲?”
颜珪念念叨叨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王叔……不是很喜欢诗诗姐吗?”
“……”颜訚头一回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颜珪也不继续问这个,想了个颜訚大约会愿意同他聊聊的话题:“王叔与诗诗姐是怎么认识的呀?我从前想问来着,但总觉得不太合适……似乎是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呢。”
颜訚果然如他所愿,绽开笑意:“才子佳人?佳人是真,才子,谈不上……”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混着灰土与沙石吹开酒坊前挂着的小旗。夕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没进了高高的城墙后。
小亭里不时传来二人的谈笑声。一清冷恣意、一爽朗天真。
直到一声茶盏迎风碎裂的响动打破了这番静谧景象。
“王叔!”
颜珪看着眼前碎成数瓣的白瓷盏,心里还有些后怕。
颜訚仍是摇着扇子,不慌不忙地坐在原地,命人将打落的箭矢捡过来。
方才那支箭来得太仓促,颜珪只听得一声疾风,随后便是颜訚信手飞起的一只茶盏,在空中与那箭矢对撞,然后瓷杯碎裂、箭矢落地。
“跟你说了,眼下是多事之秋。”颜訚看了那支箭一眼,叹了口气,将它丢远。箭身上没有任何标志,箭羽也是用的最粗劣的毛料;镞尖却磨得甚是锋利。
“回去吧,天晚了。”颜訚一语双关地劝着,二人起身欲走。
颜珪一面往里走着,一面侧头盯着箭矢的来处。
先前他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确实有人在暗处盯着颜訚的一举一动,甚至想在天子脚下的殷城对当今燕王下手。
“好啦,别看啦。习惯就好。”颜訚双手搭在他的肩上,觉得这孩子真是一年比一年高了。
“嗯。”颜珪点了头,很听话地把脑袋转了回来。
暗处的箭镞将目标从这个高挑的长发身形,转到了他身前的单薄浅青。
弓弦“嗡”地一声。
颜珪只觉得身后那人捏着他双肩的动作稍稍用力,将他转了个方向推进藏着楼梯的暗格,之后便没了动静。
“王叔!!”
又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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