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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夏无墨着·童趣
“……冰花春水照镜子———元来我是你!”
此乃随波逐流者簇拥着如梦幻泡影的快乐。
“……我掬长江水。真心结冰花,真情逆流水。”
此非真我者之伟力,实是对他者的虚妄幻想。
“……美人兮美人,不知暮雨兮为朝云……”
此是耽欲溺色者以巧言虚词来伪饰其薄弱心神。
———耳过万种谎言,头顶万般幻影,身在盛宴之中,我心惠觉如故。
五台山惠觉大师,受邀坐于黄鹤楼最高一层的贵宾席上。他锃亮如镜的头皮上不见一丝白发,他老僧入定般的沉静姿态丝毫不曾从流周遭沸烈而起的无言忿恨,他乌黑的僧衣,比那个天保还要朴素。
随时随地沉入心流以内修功法,同时警觉外界以随时从心流状态中脱出,绝非他梅傲天一人专长,惠觉大师亦早已修炼出此一项近乎本能的超人绝技。
“……?”
第四港主敏锐觉察到了某人悄摸伸来的不怀好意的无形突触。盛宴主人笑而不语,起身站至爱鼓之前,以防即将到来的骚乱,弄坏了新绷好的鼓皮。
“!”
毫无预兆的,一注注暴烈真气,自惠觉大师端坐的身体上,狂涌瀑出!
同为楼上贵宾,席上诸人,要么本人即是武功高人,要么雇有高人作其护卫,霎时间,原本众宾宴饮的高席上,欢歌骤歇、华服尽撤、桌掀案翻、酒溅盘碎、名剑出鞘、宝刀横斜,铁伞护主……
刀剑们乱而不慌、高手们井然有序地退后,宴上宾客无一人被牵连受伤,但他们聪明的眼睛却在往来试探、心生出诸多揣测。
第四港主手执鼓槌,一槌拍飞了喷射而来的狂暴真气,却不禁感到惊疑:
老秃头居然中毒到、走火入魔了?
何物奇毒?何时下毒?何人下毒?
在众人后撤、围观的空白圈里,独剩下轰然倒地的黑衣老僧:
“烫、好热……”
所谓无间地狱九重业火,不过如此。
在浑身焚灼的惨痛错觉之中,惠觉大师颤手勾来地上半盏破碎酒壶,张了嘴,竟妄想以此俗世污浊之液,来清濯他身外内里无处不在的滚滚痛楚。
酒液终是一滴不曾落入高僧长年持戒的嘴里。
不是他定力非凡、执心我佛,而是他在愈发剧烈的痛楚里,无可奈何地感受到了死亡降临的深深恐惧。
在巨大恐惧中,他痛得不能自已,无论张口喝酒、或是起身投水自沉以永脱此苦,皆无法做到。
“僧人,你走火入魔了!”
来自花海的少年医师,当仁不让,闻疾而来,自另一边的囚月楼,迫不及待地飞降于黄鹤楼之上。
“啪!”
花海医师手执长竿,一竹竿敲在僧人头上。
清脆声响,闻似圣音天降,语若醍醐灌顶。
电光火石间,血中万焰尽熄,骨内万苦皆平,醒在万象之中,我疑仍是幽幽:
“唉……”
惠觉大师轻呼出一息微叹,他真气尽泻的凡身肉亻本,仍在冥火余温中不住颤抖,同时他感受到了满地狼藉的湿凉坎坷,如此才确信他已重返人间。
“嚯。”第四港主倒握鼓槌,敲了敲自己的头。
这颗黑发如故的头,确然不再年轻了,但远未老眼昏花到看不破小医师这一手破绽百出的小花招:
下毒的,必然是他;
救人的,也还是他。
唯一难解、亦最为吓人的关键之处是:
何物奇毒?是何手法?如何防御?如何解毒?
他是如何做到一竿敲下去,便将诸多江湖名医皆束手无策的“走火入魔”之不治之症,登时“治好”?
“僧人病除,我走也!”
来自花海的少年医师,绽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背竿而去,一如二十七年前的天保,身背长剑,顾自一路直奔向终南:
他傲慢的背影无言地发出一阵阵轻快的笑,他懒得回头去看那一个个苦苦追在他身后的失败者。
惠觉大师是彼时最后停下来的那一个人。
可又如何。
九如天保之后,是剑神梅傲天,并不是他惠觉;
傲天神剑之后,新一代神剑之名,可以是空枝、是一笑、是双流,它可以是任何一柄年轻而天才的剑,却绝无可能是他,一个双手空空的缁衣老僧。
事实如此显而易见、堪比佛说真谛语贯天地,然而,这么多年来,他居然视若无睹、充耳不闻!
这二十七年来,他比天保横空降世之前的三十五年更专注、更刻苦、更坚定不移,他自信他只会比那个长年自囚于雪崖的梅傲天做得更极致:
他梅傲天夜里不时还要吹吹笛,他自己却是终年如一日的耳清目戒。
“唉……”
惠觉大师重新端坐起身子,深深呼出一声长叹,死里逃生、幸甚至哉,大梦似幻、怅然若失。
“诸君,无事,坐下罢。孩儿们,动作快!”
与第四港主穿着一样的漂亮衣裳、稚气未脱的仆僮,端上来崭新酒盏与热腾佳肴,满心满脸是逢节过年的快乐,丝毫不曾因方才的动乱而感到慌张或恐惧。
见惯大世面与大风浪的贵宾们,在盛宴主人的热情邀约下,不得不重新入席,陪主人享乐完自腊月后半月起,便一夜夜燃烛至天明的欢盛长宴:
“诸君,秉烛共夜游,及时行乐哟!”
第四港主高举鼓槌,一槌槌锤响大鼓,鼓点乱无节奏,祝酒辞中尽是真诚的快乐:
“但求今宵尽欢乐,他乡处处皆吾乡!”
远在楼下或盛宴之外的众人,更不会知道方才楼上的小小动乱,他们仍在歌、仍在唱、仍旧快乐:
“……美人兮美人,不知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君在长江中,我掬长江水。真心结冰花,真情逆流水!”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雪成花,花成春,冰花春水照镜子……”
“和尚大师,身子还发热么?吃茶粥么?”
某个正值无畏年纪的童稚的墨荷子弟,即好奇又好心地为吃素和尚,特意端来一碗清稀茶粥。
一张圆乎脸,径自闯入惠觉大师失神的眼中。
惠觉大师端坐的身子,禁不住又是一抖,他瞬间将这一张脸,错看成他往昔最喜欢的那一个孽徒。
“好……”惠觉大师接过茶碗,抿了一口。
“嘻嘻!”小弟子自认做了一件好事,朝自家师傅自豪地扬起了脸,第四港主笑着朝他拍了拍手。
小孩蹦蹦跳跳着走了,惠觉大师愣愣看着那快乐的背影,大师知道,当年那孽徒,趁自己赴会扬州论剑,自深山中闭关的藏经洞连夜出逃,并放火烧山,以示此生与宗门彻底决断时,他那一去不返的背影,一定也是这般快乐。
其实,惠觉大师彼时还有些庆幸,因那孽徒虽是天才,玩心却重,难以教导。他一走,自己便可专心修炼自身,无需耗费精力与时日在他身上……
“惠觉大师,方才究竟发生何事,你为何……那花海医师……”诸多看客,见慧觉老僧颤巍巍咽下了半碗茶粥,终是忍不住询问起来。
惠觉大师往常一直宛若佛祖垂目微笑的高深莫测的脸上,露出了更为神秘诡异的笑容:
“诸位,当心那年轻人的魔音。”
“你以为你足够性空心定,你自认为你可以听不见他,”在桌案之下,惠觉大师指尖轻轻敲在膝上,追随着乐曲们快乐的律动,“实际上,你已经听进去了,并且早已被他引入歧途、心神错乱了。”
何其至毒难解的魔音!
何其耸人听闻的证言!
众人惊疑不定,面面相觑,暗中纷纷揣测:
僧人持口戒,本应不当说谎,但他终究是个人,他许是因人老了,内功不济,内力相斗时惨败给了小后辈而耻于承认,故此托言这闻所未闻的“魔音之毒”……
但之所以方才人人皆疑是毒,正是因为,他们满席武功高手,并未察觉到任何内力激斗的迹象……
周遭暗流涌动的猜疑氛围,惠觉大师不是感受不到,他顾自悠然品饮起茶粥,他一如即往高深莫测的无言微笑里,掺入了些许类似孩童的狡黠神气。
不错,他确然是败了:
他早已败给了那个天保,早在二十七年前;
他后又败给了梅傲天、败给了梅傲天亲手教养出来的梅初雪;
今夜,他又彻彻底底地败给了来自花海的快乐少年。
不错,他确然未道尽实情,他实是故意夸言“魔音”之诡毒,他有心要让在场人与他一样感到挫败。
他短短几句自认失败的话语,便让全场高手们坐立不安、思虑不已,他由衷感觉到一种快乐,一种返璞归真的快乐,一种顽童编鬼故事吓人的快乐!
“诸位武学高人、武林前辈!”
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内力传音,无法阻挡地冲流入耳来:
“内功心法虽好,令人沉迷不已、废寝忘食。
“却也当注意休养,适度闲娱,放松心神,否则便会像僧人那样,物极必反,从而走火入魔了。
“顺便一说,凝香丸虽方便省事,却非长久之计,我那天保师傅,不仅会武功、会医术、会弹唱、会栽花、会收养小弟子,还会切肉烧菜哟。”
语气是温和的,内容是好心的,但听来却更像一种明晃晃的炫耀、一种笑里藏刀的致命威胁:
江湖谁人不知万华神功?谁人不想得到它?
你们自会想尽办法来接近心善的我、来哄诱年轻的我,甚至你们大可以合力来围剿我、来刑讯我;
我倒是能说,可你们,敢听么?敢信么?
且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师父,一个你们永远也追不上、找不到、比不赢的世间唯一真武神。
你们,不过是剑下鱼肉。
花海小神医这一回的“魔音”,仅仅传音给了“楼上贵宾”,当然,也包括囚月楼上的夏时与梅傲天。
夏时不觉得后辈无礼,更从未听出任何恶意。
他以为宝夕篱说得很对,不止在武林,天下有太多的“高人前辈”,要么自己太刻苦,于是便对他人更苛刻;要么自己终日享乐,却见不得他人快乐。
朋友,快乐不是毒药,莫要害怕;
快乐更不是第一名,不是他得到了你便失去了。
你一个人可以很快乐;
我们万万人一起,也可以很快乐———
任君选择,由你欢喜。
比起夏时的宽容,梅傲天是一如既往的不在意。
今夜,除去那一柄似有天赋的一笑剑,另一个引起梅傲天注意的,便是天才的秋可归弹奏的《有所思》: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少年又进步了。并且进步得犹如某种彻悟。
梅傲天仅觉察到这一事实表面,却不去深究其中缘由,因他今夜坐在这里,原本只有一个目的:
保护夏时。
若那“江湖第一疯子”现身打扰,便一剑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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