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

作者:于栖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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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0 章


      “老爷,郭大人到了。”

      仆人在书房外通禀了一声,冯令仪从案前起身,便见郭诵龄大步走了进来,小厮随后关上槅门。

      她笑着拱手:“大人——”

      “不必多礼,”郭诵龄立即摆手,“你的伤还没好全,快坐回去吧。”

      他解开披风用手掌当蒲扇挥了两挥:“你房里炭火也点得太足了,热得我满头汗——罢了,说正事。原本没想来打扰你的,但此事得当面同你说一声。今日大朝,刘韵芳被革职查办了。”

      “果真?”冯令仪下意识追问,又道,“书肆的伙计供出他来了?”

      郭诵龄点点头:“今日当朝便摘了乌纱帽。”

      冯令仪叹道:“多亏有大人,不然下官哪里还能安心养伤。只是不知皇上的态度如何?”

      郭诵龄皱了皱眉:“我正要与你说此事。刘韵芳虽然被扣上了嫌疑,但今日不少人为他求情,说是那伙计胡乱攀咬,这等事情,确实也屡见不鲜。刘韵芳是革员,不得动用刑罚,如今还缺了个由头将他治死。我想着,你兴许能报一报此前被诬陷之仇了。”

      “大人是说陕西赏银之事?”冯令仪迟疑道,“可是田阁老将蔡璜驱逐出京,已经了结此案了,若是再做文章,是否……”

      “这你不用管,”郭诵龄断然道,“田阁老已经告老还乡,如何还管得到朝堂。况且此事本就是我们吃亏了。贬了个小小的郎中,我还不放在眼里。就算你当初真派人在保定杀了他,也没什么可惜的。”

      “为何不用滥发盐引之事弹劾他?”冯令仪不解道,“此事比私自转移赏银之事严重更甚,况且我们已经有证据在手,更为方便。”

      郭诵龄的语气有些不耐烦了:“拔出萝卜带出泥,滥发盐引说得轻巧,你知道会牵连出多少人吗?一个弄不好便要引火烧身。此事延后再说。就用赏银之事弹劾,说得好听是私自转移,说得难听,便是挪用库银!若不是我们将银子追了回来,谁知道他会用这银子干什么?”

      冯令仪沉默了一下,勉强应是:“……那下官这便来写劾章。”

      郭诵龄点点头:“你的伤养得如何?我只听说你醒了过来,不知道何时能上朝?”

      他只知道冯令仪将计就计以身犯险,不知道连她的伤口都是装的。

      冯令仪想了想:“约莫再过六七日便能出门了。”

      “好,那你好好休养,有什么不够的,尽管来我府上要。”郭诵龄掸了掸袍子,起身离去。

      **

      冯令仪的伤假请了大半个月,估摸着差不多了,才递折子去吏部,重新回了衙门办差。

      第一日便是大朝会。

      午门广场外的寒风刮得凛冽,朝臣们三三两两地站在一块儿避风,小声说着话。

      等冯令仪稍微走近些,便注意到明显有不少同僚往自己看来,低声说了几句后,五六品的小官都上前来打招呼。

      “冯郎中久病初愈,自有后福啊!”

      “前几日还去您府上拜望了,恢复得如何……”

      冯令仪笑着一一回应,直到有人重重拍了拍她的肩膀。

      何毓庭高兴道:“你总算康复了!那日可将我吓个半死啊。眼看着也快过年了,你何不直接在家里过完年再上差?”

      冯令仪笑道:“已经耽误了很多公事了。年底事忙,哪里好躲懒。”

      何毓庭点点头:“如此一来也好,我每回去文华殿,几个皇孙总问起你来。这下我进东宫又有伴了。”

      冯令仪笑道:“行人司办差何尝不是在宫中,你还怕没个伴。我还要向你道谢呢,多亏你及时代我告假,教书差事是一方面,若不是你,皇上也不能这么快知道,还遣了太医来看望。大理寺办案兴许也不能这样神速了。”

      “这话你可别让大理寺的听见,”何毓庭挤挤眼睛,又连忙整肃了神情,朝她身后努努嘴,“宫门开了,走。”

      冯令仪转头一看,果然是十二个旗手卫合力拉开了宫门,官员们按文武官阶分列,缓缓进了宫门。

      进了宫门便不好再喧哗,成百禁卫在边上肃立,也没人还想说话,便如往常一样肃穆等待圣驾。

      不多时,三位王爷从一旁的门楼出来,沿着庑廊走下,在御座下的丹陛前按序站好。

      这还是那日夜闯之后她头一次见靖王。

      他穿着大红色衮龙袍服,风采倒是如旧,只有脸色微冷。

      唔……看过来了。

      冯令仪低下头。

      靖王冷淡地收回视线。

      静候片刻,皇上驾临,三声净鞭响彻云霄,司礼监太监唱礼:“上朝!”

      文武百官山呼万岁。

      皇上道了平身,如往常一般命内阁奏陈事项。

      工部尚书说完修葺西苑之事,冯令仪出列陈奏被革户部左侍郎刘韵芳私自挪用库银之事。

      群臣哗然。

      张阁老皱了皱眉,见皇上没说话,便道:“陕西赏银发放乃是两月前之事,革员既然犯下这等罪过,如何不当时陈奏,拖到如今?”

      冯令仪低头拱手道:“皇上容禀。当日微臣只查证到前司度员外郎蔡子璜插手其中,并没有刘侍郎指使的证据。直到微臣在书肆遇奸人后,养伤期间偶然得到确切证据,尽数写在此折中。”高举明黄色奏折。

      皇上扬了扬下巴,轻声道:“去。”

      一旁侍立的小太监上前取了奏折,检查一番后,转交司礼监太监,最后恭恭敬敬呈到皇上手中。

      皇上翻看片刻,脸色微沉:“好,上下打点、处处买通,不仅派人当街刺杀命官,连一个前任金部郎中都能灭口。吏部何在?”

      吏部右侍郎出列。

      皇上道:“前户部金部郎中曹顺,丁母忧返乡,如今如何?”

      右侍郎低头道:“安顺知府上奏,曹顺返乡路过安顺,不幸遭山匪,阖家遇害。安顺知府事后剿灭山匪,帑金发放五十两。”

      皇上冷哼一声:“连曹顺的遗书都出来了……着大理寺好生查办曹顺死因。刘韵芳还干了什么好事,一并查个清楚!”

      大理寺卿唯唯应是。

      都察院的一个御史却忽然出列,高声道:“启奏皇上,微臣以为冯郎中之言不实!他方才说那二百万两赏银被盗,是临时筹措银两才按照既定的时日准时发放。冯郎中一个五品笑官,如何能在短短几日迅速筹借到二百万两?其中定有蹊跷。不是他凭空捏造罪行,便是这笔钱财来路不正。户部油水甚重,冯郎中恐怕要一五一十说明这二百万两银子的出处,方能让人信服。”

      冯令仪镇定道:“微臣入户部仅仅月余,若王御史怀疑我中饱私囊之类,自要拿出证据。总不能你凭空定个罪名,便要我逐一解释,如此岂不乱了套?至于那二百万两,微臣已经说过,是四处筹借,借条并未随身携带,自可朝后出示与有异议的同侪。对了,微臣去大兴通仓追回那笔赏银,谁料凑巧遇上西山大营的吕指挥前去调粮,误将银箱当成粮箱运走,又遇上涨水,耽误了几日,又冲走了好些箱子。待微臣追回清点,才算出竟然少了五十万两银子。这笔账,还不知该找谁算呢。”

      借条可以捏造。少了八万两银子,说成五十万两,多出来的,就算利息吧,一并讨回来。

      吕兆澜还没资格上朝,作为姐夫的计崇元连忙出列:“吕指挥如何能知道那箱子中装的是银子?冲走了箱子,他只以为是粮食,也自行贴补上了。不知者无罪,微臣以为绝不该由吕指挥担罪。此是户部家务事,还是户部内部解决吧。”

      皇上的脸色非常难看,冷冷道:“你们的粮食统一由兵部拨给,怎么好端端地要去大兴调粮?让吕兆澜和西山大营指挥使上折自辩,说清缘由!”

      西山大营指挥使灰头土脸地领旨。

      王御史讨了个没趣,皇上心情不太美妙,朝臣们安静如鸡,大朝会随之结束。

      刘韵芳刚摘了乌纱帽没几日,便被从家里捉进了大理寺监狱,郭诵龄很是兴奋,得了消息次日便叫上冯令仪一起去探监。

      大理寺监狱和诏狱一样,都是建在地下,阴暗潮湿,经年的霉味混杂着血腥气,令人作呕。进入的通道仅有一条十分狭窄的楼梯,一阶建得很高,须得扶着墙弯着腰小心翼翼下去,一不小心还会碰到头顶的天花板,真是要多憋闷有多憋闷。

      前面引路的狱吏不时提醒,倒是没有多磕碰到。郭诵龄小声抱怨了一句。

      冯令仪曲着腰一路没有做声,这里比起诏狱来还是可以忍受的。

      又是经过一个拐角,不知哪里传来轻轻的滴水声,狱吏说了一句当心,冯令仪便察觉从后黑暗里猛地伸出一双手,动作飞快地拦住她的腰身,她都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便被拖了过去!

      冯令仪大惊!立刻剧烈挣扎起来,嘴里刚要喊人,便听见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嘘,是我。”

      冯令仪一顿,借着楼梯拐角那边隐隐传来的烛光,努力辨认了一下:“王爷?”

      靖王嗯了一声:“你小点声。”

      冯令仪古怪道:“您怎么会在这儿?”千金之尊,怎么像做贼一样出现在这种腌臜地方?

      她挣了挣手,没有挣开,反而被靖王拉着往前去:“跟我来。”

      冯令仪一头雾水地被他拉进更深处,走了片刻才看见光亮,顺着摸进去,原来是间小小的牢室,开着门,一个狱卒正坐在桌边守着,起身拱手道:“王爷。”

      靖王颔首:“你退下吧。”

      狱卒愣了愣才答应着下去。

      冯令仪打量着这间牢室,墙壁上没有或新或旧的血迹,干净的稻草席,甚至还有一尊小小的熏香清新空气。

      这不像是寻常的牢室。

      她疑惑道:“您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靖王在桌边坐下,淡淡道:“横竖不会害你就是了。让你别去捧郭诵龄的臭脚,你怎么听不进去?”

      冯令仪梗了一下,回道:“我从诏狱出来后,工部的差事丢了,是郭大人主动接纳了我。不跟着他,我也无处可去。”

      靖王嘴角一扯:“仔细听着。”

      冯令仪正不解,便听一墙之隔处传来人声。

      身后的脚步声不知何时消失了,郭诵龄发现这点时,下意思回头一看,冯馥堂早已没了踪影。

      他不由疑惑:“人呢?”

      狱卒也没有察觉,往楼梯上看了看,道:“兴许是走迷了没跟上。小人叫兄弟去找。”

      郭诵龄皱眉道:“专会在这种关头掉链子。算了,我也去找找。”在这里走丢了可不是小事,万一被其他狱卒当做什么可疑之人捉起来,那是不必要的麻烦。

      狱卒却为难道:“刘大人是钦犯,探视有规定,不得超过两刻钟,您看这……”

      郭诵龄咬咬牙,只好丢下下属继续跟上。

      关押刘韵芳的牢室几乎在最深处,味道也最不好闻,郭诵龄一进甬道便捂住鼻子,紧接着看见了老对头。

      刘韵芳坐在污秽的稻草席上,正靠着又黑又脏的墙壁看书,囚衣倒还干净,神色也平和,看起来还没受什么折磨。

      他头也不抬道:“郭侍郎,稀客啊。谅我懒得起身相迎了。”

      郭诵龄挑了挑眉,笑道:“我自然不挑这个理。你也是多年养尊处优,如何,这大理寺狱待得可还舒服?”

      刘韵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屑道:“小肚鸡肠,毫无肚量。跟你这种人争斗,我真觉得给自己掉价。”

      郭诵龄也不生气,笑得像个胖弥勒佛:“话不是这么说,痛打落水狗的机会可不是年年都有。换了你,更难听的话也说得出来。”

      刘韵芳换了个跽坐的姿势,像驱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满脸不耐烦:“你要是专为看笑话来的,那也该看够了。这里味道本来就不好闻,再看着你这张猪脸,更让人吃不下饭。走走走!”

      郭诵龄倨傲道:“你以为我愿意在这里多待。不过是网开一面,给你个机会罢了。”

      刘韵芳冷哼了一声:“你的好下属一手将我送进监狱来,罪名都钉死了,你能有什么办法弄我出去?”

      “我自有我的法子,”郭诵龄道,“只要你告诉我,贩盐引的路子,我立刻捞你出来。”

      刘韵芳目光一冷,盯着他道:“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说你怎么舍得挪动尊驾。我呸!蠢货,做你的白日大梦去吧!就你这个猪脑,干到死也摸不到我的门路。”

      郭诵龄大怒,不自觉提高声音:“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蔡璜已经给了你私发盐引的证据,一旦我将此事捅出去,你就是抄家灭族都不够顶事的!”

      刘韵芳冷冷道:“那你去告吧。告死了我,断了别人的财路,你也要玩完。我等着你来弹劾。横竖我是烂命一条,如今已经这样了,再多搭一条又能如何。”

      郭诵龄厌恶道:“你这张嘴就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既然不肯说,那就别怪我不留情了。你以为今日为何没有人给你上刑?……哼。”

      刘韵芳毫不示弱地盯着他,忽然笑了,慢条斯理道:“老郭啊,你现在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全靠你那个好下属。你这下属收得好不厉害,这可不是个好欺负的,你对他好一点,不然,说不定哪一日,他起了心思,狠狠咬上你一口,你也要被咬下几块肉。”

      郭诵龄轻蔑道:“离间计使一次就够了。比起蔡璜吃里扒外,馥堂不知好了多少倍。你还是比不上我。”

      刘韵芳浑然不受影响,呵呵笑道:“我不过教训了冯馥堂几次,他就能以身犯险,自伤八百也要置我于死地,这种胆气,你比不过他。改天他若是受不了你的臭脾气,说不定就能原样给你来一着。什么五十万两银子,不说我沾都没沾过,掉进水里的满打满算也才八万两,他和你交过底吗?呵呵,五十万两银子,若是案子审得顺利,就直接进他的口袋了。五十万两啊。”

      郭诵龄脸色微变。

      刘韵芳继续道:“还有原本充数的那二百万两,哪里来的?他怎么和你说的?就算是借,谁能给他借这么多?你就听他一面之词相信了?这么个嘴里没实话的下属,你能放心用吗?”

      郭诵龄冷笑:“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还是好好想想能不能保住你这条命吧。”他转身就要走。

      谁料刘韵芳却大笑起来:“烂命一条,哈哈哈,蠢货,我只等着你来探监了,哈哈哈……”

      郭诵龄闻言不对,骤然回头,便见刘韵芳猛地往墙上撞去,只听嘭地一声,黑渍斑斑的墙上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痕,刘韵芳顺着墙壁缓缓滑下,怒目圆睁,已然没了气息。

      郭诵龄大惊,竟然失声,半晌才找回声音,颤抖道:“他、他、他怎么会自尽……”

      狱卒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一墙之隔处,冯令仪惊得站起身。

      刘韵芳竟然自尽了?谋杀命官未遂、挪用库银,顶天就是流放了,他怎么会自尽呢?

      靖王淡然地喝了口茶:“郭诵龄废了。方才你若是一同在场,你又会如何呢?”

      自然会同样背上个逼人自尽、狠辣至极的骂名,到时候她这个苦主就成施害人了。即使没有直接加害的证据,只要有在刘韵芳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人这桩,她就躲不过朝堂上那些人的唾沫钉子,除非皇上青眼有加,否则,她的仕途算是走到头了……

      冯令仪呆呆道:“多谢王爷……”

      靖王心下生了些烦躁,瞥了她一眼,咬咬牙道:“你当真不考虑我?”

      冯令仪看着他明俊的脸,忽然定了主意,道:“谨遵王爷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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