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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化
走过幽深甬长的通道,老夫妇停下脚步,用火折点亮两边的油灯,他们正前方出现一扇铁门,老翁打开锁链,推开门,昏暗的烛光照亮了偌大的房间,但还未来得及仔细观察环境,一股腐烂又古怪的气味直冲天灵盖。
江问渠微不可查地拧眉,目光越过墙壁上一个个空荡荡的、可供成人的石笼,最终把视线锁定在和石笼相隔甚远的石床上。
那里躺着一个身体修长的‘人’,对方裸露的皮肤布满如蜈蚣一样扭曲可怕的伤痕,像是破碎的布娃娃被人强行缝补,最终拼面目全非的模样。
老翁按住老伴想要阻拦江问渠的动作,摇头示意她噤声,两人目视着江问渠一步一步朝石床走去。
咚咚咚--
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强烈,身体的隐痛似乎又重新开始灼烧,江问渠停下脚步,捂住自己的胸口不住喘息。
“哞--”
肩上的粉圆小兽哞叫了一声,它用鼻吻轻轻拱了下江问渠冰凉的脸颊,像在无声地安慰他。
“……我没事。”
压在他心口如巨石般令他窒息的压力一轻,江问渠用力闭眼,复又睁开,他的神色恢复冷静,继续往前走。
一道倾斜的影子落在石床上,床上那‘人’一直紧闭的双眸蓦然睁开,与狰狞可怖的躯体不符的是,对方有一双平静温和的眼睛。
“是阿嬷来了吗?”那人问,他的声音短短续续,浑浊嘶哑。
江问渠垂眸,目光从他喉咙几道纵深的疤痕匆匆掠过,轻声答道:“我不是你阿嬷。”
风被陌生的声音一惊,无神的双目睁大了一瞬,正当江问渠斟酌如何跟他说,他的阿嬷成了活尸并杀了几乎一村的人,把他也变成活尸之时,却见对方轻轻地笑了起来。
江问渠一怔:“……笑什么?”
风弯起眼睛,无神的双眸似乎泛起一点星光,他说:“你终于来了。”
“……你、你在等我,你记得我……”江问渠呼吸一滞。
风快速眨了下眼睛:“我在等……发现我们村子异常……终结这无止尽罪恶……的正义修士……还好……终于有人来了,仙长,我和阿嬷……等您很久了。”
江问身体一僵,好半响才说:“……你已经知道发生的一切了?”
风:“无论生前……还是死后……我都有记忆……但是……我的死亡非村民之错……他们不过也是……受人摆布的棋子……而已……”
“我明白。”
一切都是清虚的计谋,修士收取灵石,城中驱赶,死亡,老道,魔种,活尸等等,清虚把村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所以,能给他们……一个往生的机会吗?”
“你不恨折磨并杀了你的人吗?”
“恨啊……”风想到曾经痛苦的记忆,身体止不住颤抖,一只温暖的手覆盖在他的肩膀上,风一怔,所有的痛苦瞬间烟消云散。
他的眼睫不住轻颤,继续道:“……在他们动手之时……在他们的眼中……我看到……同样的痛苦……而且阿嬷在…他们也没有挣扎,我想,他们那时……是在向我和阿嬷……赎罪,而我早已……原谅他们了,我不想让……阿嬷还有那些……无辜的村民陷入……无穷无尽的痛苦折磨中。”
风突然听到一声压抑的泣音,他朝某个方向扬声问:“是阿嬷在哭吗?阿嬷,别难过……”
老妇人再也抑制不住昔日的痛苦,哀声哭泣:风……我的小风……”
眼泪划过脸庞,泪滴化作一团团黑雾落入灰尘。
狸花猫对床上那人完全没有记忆,但听到阿嬷的哭声,再加上那人的惨样,它的心里像是膨胀起一股无名难解的情绪,它忍不住烦躁地叫了一声。
“狸奴儿……你也来了……阿嬷最喜欢你……你快去……安慰阿嬷……让她别伤心了……”
狸花猫哼声:“我知道!不用你提醒我!”
说完,它一跃而起,用自己的尾巴为老妇人拭泪,却意外发现老妇人已经没有来体温和心脉,狸花猫惊叫:“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你们都已经死了,悦容她的执念散去,活人的伪装,掩藏的记忆都已经无法隐蔽下去了。”
老翁发出一声幽然的叹息,他看着狸花猫:“那天,你为了救小风,把村民们要杀他的消息告诉悦容,但是你和悦容哪里是被控制的村民们的对手呢?”
“你们执念太深,悦容当晚成了活尸,而你成了妖怪,悦容不愿你为风报仇沾上杀孽,封存了你的记忆,打造了一个幻境,我们和往日里一样生活,除了夜晚会让你入眠,避免让你发现真相……”
“可我终有一天会发现,不是吗?”
狸花猫打断他,它那金色的瞳孔中浮现出一抹幽冥的暗光,冷静道:“因为我只是头牲畜,所以也没有告知我的必要,是吗?”
老妇人和老翁都不知所措地看着它,狸花猫倔强地离开,走到一旁侧身不去看他们。
“狸冷……别赌气……我们一直以来……把你当做家人……从未看轻过你……你这样说……是伤阿翁和阿嬷的心了……”
风费力地说着,狸花猫依旧背对着他们,对风的话置若罔闻。
“你们的时间到了。”
这句话如一记洪钟,猛然敲在狸冷的心头。
狸花猫长尾一勾,把老夫妇两人圈在尾巴里,而后跳到风身上,龇牙威胁江问渠:“我不允许你带他们走!”
江问渠负手而立,垂眸和它对视,一时不语。
一只沉重的手拍在狸冷的头顶,狸花猫一时不备被身后的动作吓了一跳,它忍住没有回头,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
风声音嘶哑:“狸冷,我的存在……只会让杀戮再生。”
阿嬷愧疚道:“狸奴儿,对不住,杀人偿命,我要为无辜死去的人赔罪。”
阿翁叹息:“狸奴儿,好好活下去,将来成为一个逍遥自在的大妖怪。”
“我不听!我不想听!”
狸冷身体弓成蓄势待发的弯弓,它崩溃大喊:“是别人杀了你们,为什么成为你们的错!为什么不怪那些村民,难道不是他们动了手吗!为什么不怪作恶多端的妖魔,难道不是他们嗜血残暴吗!为什么不怪那些假仁假义的修士,难道不是他们该死吗!为什么不怪那个罪魁祸首,难道这一切不是他造成的吗!”
它的喉咙里滚动着如雷般的咆哮,暗金的瞳孔弥漫上一层鲜艳的薄红,它仰头长啸:“不公平!不公平!凭什么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凭什么所有后果由你们来承担!”
狸花猫的身躯骤然间膨胀如小山,它衔着风的衣领,尾巴圈住老夫妇撞破石室奔向天空,却不料,下一瞬身体就如皮球泄气般缩回原样,三人一猫如雨点一样落了下来,青色的柔光一一把他们接住。
江问渠来到垂头丧气的狸花猫面前,狸花猫见他到来,把脸转向一边,不服道:“有本事把我也杀了。”
“小猫,你差点中计了。”
江问渠轻叩它的脑袋,黑雾如烟般从狸花猫身体里抽离,狸冷顿时觉得胸中的燥热一平,神志也逐渐变得清醒。
它刚才在做什么?狸花猫后背一寒,它差点把风他们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说得很有道理,此事因一人而起,因果自然由他来承担,小猫、”
江问渠语气一顿,唤它。
“干嘛?”狸冷粗声粗气道。
江问渠神色郑重:“我向你,以及所有无辜之人承诺,定会把罪魁祸首斩于刀下。”
“那受害者呢?他们怎么办?”
“我会清除他们无端的因果,净化他们的灵魂,送他们去往生。”
“那你如何保证?”
江问渠指尖从掌心划过,血液瞬间从长痕涌出,他微笑抬手面向狸花猫,“以血为契,违誓者魂飞魄散。”
“好吧,勉强信你了。”
狸冷说完,还想问罪魁祸首是谁,却听到了身边传来一声痛苦的喘息,它立刻回头,紧张问道:
“小风,你怎么了!”
风压着身体的不适,朝它努力牵起微笑:“狸冷,你终于想起我了。”
狸花猫三步并两步跳到风身旁,看他:“废话,你是我的小弟,我当然记得……阿翁阿嬷,你们怎么了!”
狸冷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们的身体崩裂溃败,露出里面的白骨。
“他们执念已消,身体灵魂即将归于天地。”
江问渠看向夫妇二人和风,问:“你们还有什么遗愿?”
老夫妇互相对视,等到一位为他们寻找罪魁祸首、了解他们冤屈的人,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他们摇头,老翁说:“我们心愿已了,就让我们一家人待在一起说说话吧。”
江问渠点头,自觉为他们留出空间。
“等一下--”
一个嘶哑的声音叫住了他,江问渠脚步一顿,回头看向风。
风的眼角荡开一抹温柔的笑意,说:“我……有个心愿,我能看一回……日出吗?”
江问渠仰头见漫天星河,繁星闪烁,无声地盯着风无神的眼眸。
“抱歉……当我……”风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愿望似乎不合理,正要收回自己的话,却听对方利落又轻巧地答应了自己。
“好。”
清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突然,风的眼前出现一轮橙黄的圆日,不仅如此,黛山,灰树,薄雾,金云同时出现,似乎他只要伸出手,就能触摸到那缕微凉的清风。
太阳越升越高,薄雾退却,暗云消散,灰树乍绿,金云漫天,最终那轮金日隐于无边无际的蓝天白云中。
“我还不知晓您的姓名呢……”风扬起一抹微笑,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
“江问渠。”
一个声音平淡地回他。
“姜、江问渠,真是一个好名字。”
风一怔,他只是自说自话,没想到对方真的回复了他,嘴边的笑意不自觉加深。
日光越来越亮,风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盈。
“你在说什么?”
江问渠靠近风,见他身体渐渐消散,嘴唇微动,好像说了什么,江问渠不由自主地靠近他,想听他到底说了什么。
“别……”
风闭合的眼睑微动,似乎在挣扎,但最终他的神色回归于平静。
别什么?江问渠想。
别伤心?别在意?别害怕?
但他不会有答案了。
风最后的身躯也消散在夜空中。
狸花猫的目光静静地追随着他们消散的身影,看了一会,它转身朝丛林走去。
“你去哪儿?”江问渠问。
“不用你管。”狸花猫平静道。
“要不要跟我回去?”
“不用,我既讨厌人类,也讨厌妖魔,不用你的可怜,如果我在外面无法生存,那也不用称我为妖兽了,对了,罪魁祸首是剑修,是吗?”
“是。”
“好,终有一天,我会铸成世间最厉害的剑,打败他!”
狸花猫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暗金色的瞳孔里满是坚定。
“那祝你早日完成所愿。”江问渠认真祝福。
“有缘再见。”
说完,狸花猫头也不回地朝远山跑去,几个跳跃间,它瘦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丛林中。
“哞--”
肩上的幼崽催促他。
“不急。”
江问渠伸手一拨,灰色的薄雾弥漫天地,时隔多年,他又重新回到了冥界。
他伸出手指,于虚空一点,绿色的灵力如波浪般远传千里,捕捉住梅花村所有魂魄,灰色交织的因果从那些灵魂中抽离,灵魂由灰色变得透明轻盈。
透明的灵魂高高飞起,越过游离的、疲惫不堪的沉重魂魄,从马面人身的巨兽深渊巨口中逃离,飞过一望无际的黑河,投入到一棵孤岛般的、参天巨树的怀抱中,灵魂与晶莹剔透的树叶碰撞瞬,顿时消失不见。
江问渠收回视线。
马面人身的巨兽咆哮着,再次张开深渊巨口,将低下哭嚎的、绝望的灵魂吸入口中。
江问渠看向不断朝聚集的灵魂,轻声问:“你们也想解脱吗?”
周围充斥着绝望,痛苦和执着。
“好吧,那就试试看,你们是否会放下执念。”
江问渠神色无悲无喜,木剑横于身前,耀眼的金光在无边无际的空间中铺散开来,凝成一条金色的河流,它承载着无数轻盈的灵魂,漫过巨兽的头顶、无法渡过的黑河,汇入参天巨树中。
巨树每一片叶子都在颤抖,周身迸发出耀眼的光芒,光芒褪去,古树透明的枝叶中,流淌着淡金色的脉络。
见江问渠屡次打搅自己,马面人身的巨兽再也无法忍受,它伸手从眼眶中取出如月般大小的眼球,带着诅咒和黑暗朝江问渠袭去。
江问渠伸手一拨,冥界和攻击皆被被挡在身后,他回到了人间。
苍老的古树下,一位白发老翁躺在摇椅上小憩,听到脚步声,他双目微阖,云淡风轻地问来人:“你为何来此?”
江问渠语气平静:“是为我心中所私,复活一人。”
“结果如何?”
江问渠无言。
“此后你待如何?”
“我发现了更为重要的事。”
“哦?”
白发老翁睁开双眸,眼神锐利地看着他。
“比复活一人更重要的事。”
江问渠的目光从凋零残破的桃花村一点一点扫过。
白发老翁哈哈一笑,喝道:“善!且去罢。”
江问渠回头,古树下,微风拂过,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入空无一人的摇椅上。
他捻起挂在胸口的戒指,放在嘴边轻轻吻了吻,“听澜,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他目视远方,像是在和虚空之人对视,轻声道:“那么,你也能指引我,找到流窜在不同时空的清虚,对吗?”
树叶从他的面前飘零而下。
江问渠侧头看向肩上的幼龙,握紧斩日灭月刀,迈向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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