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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夏无墨着·众乐
“我喜欢的?”秋可归有些不确定。
“你是梅初雪认可的奏乐天才,你喜欢的歌,一定也能让众人动心动情。好比梅初雪,他喜欢的、练不倦的剑,纵是不懂剑的人,看了,也会神往。”
“让人闻之心动神往的曲调。”秋可归听懂了宝夕篱的需求。
一时间,《长歌行》、《梅花落》、《关山月》、《凉州曲》、《金缕衣》、《冰花情歌》……各种雅调俗曲流行乐,同时奏鸣于天才者的心弦之中。
秋可归微微一笑,当即选定,起手拨弦: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
秋可归不选那一支泛滥于万里长江首尾、令万千怀春少年在月夜江边虔诚结出一枝冰花的《冰花情歌》,反而选择了这一首仅在邛崃山下流传着半支残曲的《冰花春水歌》。
“你骗我。”夕篱看向小僮,他撒谎了!他明明早就听过!
“睡神,是你唱得太难听了。”小僮朝夕篱狡黠一笑,半是狡辩、半是挑衅道,“你晓得的嘛,我不识字,它的词太怪了,我听不懂、也记不住。”
夕篱明白,小僮先是有心将自己引向扬州霍家,借刀杀人;今夜他主人既已畅快弹奏出这一支隐藏着冰元虫秘密的古邛童谣,想来,那些冥音湖“细作”、连同墨荷坞叛徒们,已然被万华派悉数歼灭。
古巫祝歌,摇身一变,翻作今朝凯旋之乐歌。
小僮当然很快乐。
虽然,他最想要死掉的那一个姓霍的,依然没死成,但今夜焰火很好看,他们青菊谷大出了风头,他得知了一个江湖杂碎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惊天绝秘,此时此刻,他还将亲眼见证,他主人伙同花海睡神,同谋一出玩弄世人的把戏: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
“雪成花,花成春,冰花春水照镜子———
“元来,我是你!”
在冥音湖第一乐师奏弦相助之下,生来五音不全的夕篱,随弦应调地唱出了这一支欢乐童谣———
当然,用的不是喉嗓,而是,内力传音……
双生子细致到连内力传音的腔调,都完美一致;
然而你是否想过,在你无须向旁人传语、让别人一耳听出你是谁,当你专心致志地沉迷于你自己:
当你默读着一个绝妙传奇、或是一首隽永诗赋;
当你因为羞涩、难过、或者无能为力,看着她们在台上欢歌剑舞、在烂漫花海里欢笑着跑过时;
而你必须独自坐在花篱下,静默着沉入心海苦修内力保命时,你默读时的朗诵声、你无声哼唱起的你曾经听过的歌声、你内心那一道无时无刻不陪伴着你、抚慰着你、不断告知你“你不痛、你要清醒、你必须活下去”的声音,究竟是谁?
它为何,要出声?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遥远得仿佛从上一世传来,又近得仿佛是从你自己的心底,如常响起;
与奇妙童谣相伴相随的,是往日那些楼上贵客们,方能近场观闻的五弦琵琶;来自神秘青菊谷的第一天才乐师,亲手弹奏起这一首绝妙琵琶曲。
在今夜,不论远近、不论高低贵贱,同一首欢乐童谣,一致唱响在今夜江夏城每一个人的心里!
无论他想不想听!
无论他能不能听见!
因为耳朵无法像眼睛一样闭上、视若无睹!
无论是那些看倦了浮华光焰、苍老而聪明的眼,或是因天灾和人祸从未、再未看见过漫天华焰的病疾盲眼,皆不能置若罔闻,皆听见了此曲童谣。
纵是天生耳残的聋子,他们亦能感知到同一种律动,它和谐自然得仿若流水冲动着指缝,好似春风拂流时身心舒畅的声息,它虽然有些陌生,却以人一种温和的熟悉感觉,他们确信,它绝无恶意……
“水中冰,冰中水……冰花春水照镜子……”
童谣古怪的词,犹似一个千年未解的谜语,但它的谜底,其实就在童谣的结尾,就在你这里:
“元来我是你!”
不错,它就是你,它就是你自己的心声。
它是如此快乐,因此你必须相信,此时此刻的你,也一定是快乐的。
你快乐得就像一个天真无知的孩子,与小伙伴们一起,在阳光下、在春天里、在你无拘无束的小天地,尽情奔跑,乐此不疲地叫嚷着同一支歌谣: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与冰!
“雪成花,花成春,冰花春水照镜子!
“元来———我是你!”
来自五湖四海与远邦异域的各色乡音和各式腔调,一嗓接一嗓,尽情地唱起来了、吼起来了;
有名乐师、或是默默无闻的吹奏爱好者,银筝桐琴玉玉箜篌、又或牧笛陶埙竹笙箫,哪怕是一支碎裂不堪的筚篥,亦随着天才的五丝琵琶弦,流畅汇入这一条流淌着天籁之音的快乐浩荡的长河……
快哉快哉,极乐之乐,世界大同,当是如此!
———来日小僮向旁人说起今夜这一出“医师斗药师,声色双极乐”的传奇故事时,必当如此结尾。
可惜故事只是故事,故事之外,现实仍在继续;
在快乐的场合里,总有人格格不入、顾自清高。
是哪些蠢人会蠢到相信:原来你是我?
谁会相信,你我他的快乐,能是同样的快乐?
锦衣富豪夜夜挥金如土的快乐,与穷人过年时饱饱吃上一顿荤肉的快乐,能一样么?
当皇帝的快乐,与做阉宦的快乐,能一样么?如若当真一样,那为何天下自古从来只有一位皇帝?
他剑神梅傲天、他九如天保顿悟神功时的极乐之乐,世上又有几人,能切身领会、能与之匹敌!
人和人,生来便是不同的。
有人的手,生来握剑;有人生来,双手空空……
他们这些聪明人,看透了漫天虚假焰火、清醒地屏蔽了煽情音乐,他们默默无言,冷眼看那些蠢人,卖力成为别人设计好的滑稽戏里的可笑俳优。
他们早就清楚,她宝子衿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们早已怀疑过祸水夫人之死;
他们选择在年关将近时,不惜万里来到他夏时的江夏城,为的便是候待那个“天下第一疯子”,当众揭穿万华派与天保、与绣花司同谋多年的弥天大谎!
“元来———我是你!”
这句话由来自“花海”的少年医师说出来,其中轻蔑之嘲讽意味、其中狂妄之无谓态度,比那个派出无畏死士递来满篇疯话的疯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错!当然!他们和他,必是一样的天才!
他无非是命好,他无非是被传授了万华神功!
如若他是他们,他未必能做到与他们一样好!
万华神功、万华神功……聪明的人,反复咀嚼着这一个令他们魂牵梦绕的名字,天杀的万华神功!
不错,万华派大抵是说谎了,可那又如何?
人世间,从来便充斥着万种谎言;
人越聪明,越会说谎;故事说得愈是离奇、美梦编织得愈是真实,愈是能煽动人心、蛊惑蠢人;
你必须站得最高!
如此,你方能盖过其他聪明人口口声声的大义与理想,方能盖过累累众生沉重掷地的无望悲吟;
方能令世间所有人相信你所宣言的:
“吾乃天子,顺天之命”!
“吾乃天才,傲天之命”!
他们至少愿意扯谎,可这一位来自天保归隐秘处的愚妄少年,他懒得去编,他直直白白地告诉你:
如若不是《万华神功》,我与你根本无甚不同。
“元来我是你!”
在众人惊喜彻悟的快乐歌声里,极少数聪明人,恨不能嚼碎牙齿。他们必须保持冷静,他们才不会成为那个疯子布好的局里,白白去送死的棋子!
他们不站万华派,更不会傻到去帮那个疯子。
他们眼下当务之急,他们唯一反败为胜的可能,他们必须快人一步的,是寻到那一方花海,得到那一本四季合一、天下第一的《万华神功》!
一双双聪明又饥恨的眼,死死盯住了宝夕篱……
“就这?”
小僮方才欢天喜地、手舞足蹈地跟唱完童谣,这会儿又抄手抱胸,故作一脸平静地质问起夕篱:
“睡神,你这一招,可赢不了那假药师。”
睡神不仅要输,更将招揽更多祸端。
“我已倾尽所能。”夕篱如实道,“我没招了。”
以内力传歌至江夏水城数十万双耳朵,比嗅遍成都东西双城数十万人的气味,要简单、省力得多:
前者只须夕篱主动向他人适度“灌输”;
后者却是夕篱独自一人,必须在他嗅觉无限放大的那一瞬间,抵抗住万千气味洪流的致命冲袭。
后者是夕篱自入江湖以来,第一次耗尽内力;
前者却连夕篱一半内力的一半,都远未使出。
但对秋可归来说,去拨弦应和宝夕篱这一首传遍江夏全城的《冰花春水歌》,已倾尽他所能。
秋可归默默听着万弦齐振、万管齐发合奏出的这一支简单童谣,发现他们居然演奏得与他一样好。
他们是如此快乐,他们是真心喜欢着这一首他们终其一生、亦难解出其冰元虫奥秘的奇妙童谣。
“睡神,你还欲做甚?”不止小僮,窗后的万华四子们,皆敏锐察觉到了花海来客安静中的异常。
“我在试着钓鱼。”
“试着、钓鱼?所以你不敢说,你一定能钓到大鱼。”小僮仰头看一眼睡神好好背在身后那一根长竹竿,竿头还扎着他主人赠给他的那一方白帕,“鱼竿挂在你背后,可你的钓线、和鱼饵,在何处?”
“嘘!”
夕篱留给窗后众人,一竖专心致志的笔直背影。
在静候鱼儿上钩的空白闲余里,秋可归随手拂过琵琶弦,他无意拨弄起的曲子,名作《有所思》:
“……美人兮美人,不知暮雨兮为朝云……”
“梅初雪……”
熟悉的内力传音,不远不近地传来 ,它不似二人江上再会时,宝夕篱有心矜炫其同源内功的激跃嘹亮;也不似那一头奇怪的大动物,夜攀血梅崖时,传音穿过万古冰川时颤心震肉的低鸣。
它有些飘忽,有些不确定,它似乎在憧憬着什么,又隐隐在伤感着什么,莫名地惆怅着什么。
“梅初雪,”夕篱再一次在心中默念起“梅初雪”这一个熟悉的名字,熟悉到令他蓦然恍觉有些陌生。
“梅初雪,真奇怪,方才我……”
从何处吹来一阵微凉的风,拂动了少年竹剑竿头扎着的白帕,撩乱了少年天生鬈曲的一头浓发。
宝夕篱转回头来,梅初雪从纷乱交错的发丝里,看见了宝夕篱永远不安分翕动着的鼻尖,看见了那一双圆亮得犹如某种毛绒兽类的眼:
“梅初雪,真奇怪,方才我不过是片刻不能嗅见你,待我回楼上看见你时,忽然觉得,我好想你。”
宝夕篱依旧笑得很快乐,快乐得正如一头在雪地上尽情撒欢的大动物。
梅初雪知道,宝夕篱自小生长在温暖花海,他从未见过雪。他虽然错过了今冬初雪,他依然快乐地期待着来年第一场落雪。宝夕篱直白地看着梅初雪:
“梅初雪,我好喜欢……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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