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年露华新

作者:底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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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章胥元八十七


      俞彦在后院找到了俞衡。
      他在嬷嬷屋前的石阶上坐着,俞彦看见他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在发呆。
      “就猜你在这。”
      “是啊,躲到这来了。”
      这回答倒是让俞彦一哽,他心中本忐忑,拿不准如何开口才最合适,俞衡的坦然倒叫他放心说话了:“你若是真想躲,就该进屋里去。”
      随着一声叹息,俞彦也坐了下来,望着远处的天,许久没再说话。
      难得是俞衡先忍不住,奇怪地转过头来问:“你来找我,怎么不说话?”
      “我该说什么?”
      “我怎会知道。”
      “你就是头倔驴,我跟你说什么能有用?”
      俞衡被噎得理亏,只好说:“这么大火气做什么。”
      “你哪只眼瞧我有火气了?”
      俞衡点点头,心知这会得依着他说,无奈道:“行,是我瞧错了。”
      “你可不就是瞧错了,大错特错。”
      这显然是话中有话,俞衡叹道:“阿彦,你若是来关心我的,可以好好说话。”
      “我不关心你,我是来看你笑话的。”
      “那你看到了,如何,好看么,好笑么?”
      俞彦这下真有些起火,瞪眼盯着俞衡,恨恨道:“你当真是……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这下好了,你高兴了?”
      “嗯。”
      “放屁,高兴你躲这来?”
      俞衡斜他一眼,懒得再理会他。
      俞彦有些垂头丧气,他也没心思跟俞衡争辩,“方才前头听旨,你在门廊后面?”
      “你看见我了。”
      “你跑得倒是快,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没什么好怎么办的。”
      “你这人……你让我同你好好说话,那你又同我好好说话了么?”
      “我在好好说话,的确没什么好怎么办的,今后我该怎么着依旧怎么着,不会有什么改变。”
      俞彦心下不平,追问:“那王爷怎么给你说的?”
      俞衡这头短暂沉默,而后含糊道:“没怎么说。”
      “什么叫没怎么说?”
      俞衡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俞彦本是怀疑自己没听清,见俞衡吞吐,便觉得不可思议了,“王爷要跟那连江雪成亲,没给你说过?”
      俞衡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皱了皱眉,搪塞道:“用得着给我说么。”
      “用得着……怎么用不着!”俞彦像是被点着了的炮仗,一下子跳起来,直指他质问:“你直到方才宫里来人宣旨才知道有这回事?”
      “在南境的时候,桢少子同我说过。”
      “桢少子?”俞彦更加诧异,他被搞糊涂了,“那是王爷让桢少子传了话?王爷为何不亲自同你说?”
      “阿彦,我只是王府的下人,主子成婚,此事我同所有人一样,知道得并不晚,接下来该筹备张罗的,我会同所有人一样跟着筹备张罗,无需王爷费心。”
      “你放屁!你怎么到如今还把自个儿当个下人,王爷对哪个下人像对你一样?”
      俞衡目光微滞。
      “你一切说得容易,到时候王妃入了府,我就不信你真能若无其事,今日不过是道圣旨你就躲起来,日后你看着王爷王妃出双入对你还能躲着?就这后院,很快就有女主人了,无论今后王爷还宠不宠幸你,你日子恐怕都不好过!”
      听完这番话,俞衡倒是依旧沉稳,答道:“那也算我自找的罢。”
      “你!”俞彦气不打一处来,试探问:“你……你是伤心过头?还是让那圣旨给吓傻了?你就这个反应?”
      “那我该有什么反应?去求王爷让他抗旨?还是到王爷跟前去哭闹,王妃还未过门就先争风吃醋?”
      “……”
      “阿彦,你不必担心我。我躲到这来,只是想花点时间想清楚,想想我走出这院子,要如何应对府里那些跟你眼下一样的关心或是看热闹。”俞衡说到这,甚至还笑了一下,叹道:“可惜呀,你后脚就找来,我还没能躲多久。唉,硬着头皮练这么一回,也差不多罢,我无非是继续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这府里马上就得开始忙活王爷成亲的事,谁还顾得上我这一茬,至于日后……日后再说罢。”
      俞彦一副又蔫了的模样,有气无力地坐回俞衡身旁,一肚子的话没处说。
      他的怨不该冲俞衡,况且也轮不着他来怨。这两个人已经纠缠了那么久,此时他再来责备俞衡,没意思。
      俞衡伸过一臂搭上俞彦的肩头,掐掐他的后颈,还下了挺大的劲,捏得俞彦缩了脖子,嚷道:“你干什么。”
      “欺负欺负你。”
      俞彦莫名其妙地打量他。
      “好几年未欺负过你了。”俞衡一笑。
      俞彦挥手推开他的胳膊,烦躁地吊着眉,提不来兴致。
      俞衡喟叹一声,起身拍打几下衣衫,步下台阶,俞彦回过神,赶忙拽住他的衣袖,紧张地问:“你干嘛去?”
      俞衡没有回头,沉默片刻,回答他:“去看看王爷。”

      西院,俞衡在暖阁前站了许久,吐一口气,终是推门进了屋。
      如今这也称得上是他熟悉的屋子,此刻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地局促。屋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戊宁就在他一眼能看到的地方,俞衡照常行了礼,要开口的话,已在来路上想好了:“王爷,嬷嬷的身后物,小的已仔细查过,并无惹人生疑的要紧东西,王爷若无额外的吩咐,嬷嬷的屋子就照寻常收拾出来,风水物件摆上三日,除一除丧事的晦气,所幸只是别屋,耽误三日亦是来得及布置的,王爷意下如何?”
      他本分地低着眉眼,不去看戊宁,得到的是一阵沉默。
      他不意外,径自往下说:“王爷若无旁的要嘱咐的,那么小的便如此转告总管,一切事宜,由总管一同安排。”
      前头依旧没有回应。
      俞衡深吸口气,不着痕迹地展了展肩头,道:“王爷,小的近日多思,总是想起在剌丹时,与俞彦曾有过的一回交谈,小的问俞彦是否在为他人效命,俞彦称是,小的又问他是否要加害于您,他则称否。过去小的鲜少向您问起您的种种计划,全因心知王爷自有深思熟虑,不该小的知道的,小的不必知晓,一切只需听候您安排。可是王爷,经嬷嬷一事,许多小的不该知道的,小的显然也已知道了,知道了便不再是从前的心境,今后想装糊涂,恐怕也装得不像样了。王爷,俞彦当时话中的真假,无论昨日今日,其实您心中最清楚,小的以为,自己与俞彦本就不同于他人,小的之于您用处已是如此,何况俞彦。如今嬷嬷死了,俞升死了,府中也只剩下俞彦了,小的僭越,俞彦需要为您做什么,小的心里想有个底。”
      话音落,凝滞半晌,戊宁终于开口:“不论嬷嬷是怎么死的,她总之是死了,你想问俞彦会不会终归落得跟他们一样的下场,跟俞升、嬷嬷一样,是么?”
      俞衡不出声,即是默认了。
      “你怎么不问问自己的。”
      “小的不想问。”
      戊宁起身,汹汹几步来到俞衡跟前,克制了片刻,才说:“好,除了俞彦呢。”
      俞衡盯着面前衣带上的纹饰,忽然有些想笑。
      事已至此,却还要他来问么?
      有什么好问的。
      俞衡避而不答,只道:“另有几件事,小的考虑再三,仍是觉得向您禀报一声为妥。一是小的最初对嬷嬷生疑,是在迟山秋狝时,嬷嬷本该是除您之外唯一一个知晓小的与俞彦身世的人……”
      “本王不想听这个。”
      俞衡一顿,置若罔闻,接着道:“二是前年沙公公前来夜搜王府一事,松仪确实是冤枉的,是嬷嬷将您供奉牌位的消息传去宫中,可嬷嬷的目的……”
      “本王不想听这些!”戊宁喝道。
      俞衡震了震,眼睑微颤,闭了嘴。是啊,事情已经过去,人也已经死了,细枝末节的,也许戊宁早已心中有数,用不着他来自作聪明。
      “抬起头来,看着本王。”
      俞衡不动。
      “你抬起头来看着本王!”
      俞衡偏过脸,屈膝跪了下去。
      “你起来,”戊宁拽住他一臂,却像有千斤重似的拖不动,“你起来!”
      僵持几下,俞衡还是沉重跪地,戊宁不松手,他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他忍着,抿了抿唇,道:“王爷不想听,小的便不多嘴了。”
      “俞衡,本王同连江雪……”
      “王爷,”俞衡蓦地打断,他怕,怕戊宁说出什么来,也怕戊宁其实说不出什么来。他怕他妄想争取,也怕明明不出所料却仍是觉得失望,如何都不好,所以不妨别听了。他扭动手腕挣脱出来,道:“成大事之人,诸事当有权衡,您无需多言,小的明白。”
      戊宁怔然望着俞衡,手悬在眼前,慢慢握成拳。
      沉默过后,他却垂下了胳膊。
      谈不上错愕,更说不得恼火,俞衡的反应果真与他预想中相差无几。俞衡说明白,可他能明白什么,他需要拿到相国的好处,以便日后压制朝中文臣,相国亦是瞧出了局势变幻,多方铺路以自保罢了,这些俞衡能懂么?
      戊宁又伸出手,抚上俞衡的发,一下一下地,像是安慰他。
      是他一直没能说出口。
      他是不忍心的,却并非身不由己,这话他要如何说才显得不虚伪,也听来不伤人?
      看,俞衡丝毫没有让他为难,懂不懂又有何妨。
      这样很好,很好。
      好得很哪。

      夜深,静谧的院落,门悄然开阖。
      自黑夜中前来的人背靠在门后,慢慢弯下腰,蹲坐去了地上。
      他大口吸气,又重重地吐出去,埋头进臂弯里,痛苦地闭上眼。
      可他甚至分不清这痛苦来自身上还是心里,它远不如刀割的疼,也不如当年离乡时的心灰意冷,它像一团堵在胸口的棉絮,直叫他喘不上气。
      回到住处难免再碰见俞彦,他眼下已没了再去应付俞彦的心力,多说几句,他就会狼狈地露馅了。说白了,整个西院如今就没有他能待的地方,确实如他想的一般,谁见了他都是一副难以言说的神情,四处传来的嘀咕声也并非都是幻听,最后他又躲来了这里。
      俞衡捏紧双手,猛地几下捶向门框,刺痛很快从骨节钻上来。
      秋狝时的景象仍历历在目,他也早在戊桢口中听过了风声,一切早早有迹可循,算不得出乎意料,为何还会这般痛苦?
      他也曾劝说戊宁成婚,也曾期望他顾念苏家血脉,绵延子嗣不是么?
      他清楚这痛苦全在于他自己,是他的痴妄造了孽,今后还会千百倍地奉还在他身上,这才算什么。
      俞衡仰起头,一下一下地撞向门板,抵着脑袋苦笑。
      就这么坐了许久,寒凉侵身,俞衡终是打了个寒颤,他僵硬地摸索上门槛,想要撑身站起。
      手下几道划痕让他留了神。
      俞衡就着昏暗,又摸了摸那些划痕,心下不禁觉得奇怪。门前脚步来往难免磕碰,木头上留下痕迹是常事,可他自这屋子也进出过几回,倒是不记得脚下跨过这门槛时,见过这么一片划痕。
      俞衡自怀中摸出火折子,借着火光靠近了瞧,更觉奇怪。
      门槛上痕迹共有七道,左三右四,长短不一,深浅不一,形状却类似。可这么一看,它们显然不是是利物刻出的划痕,亦不像是重物落下的磕痕,每道皆是由深至浅,毛刺尚新,说不上像是如何弄出来的。
      木头里呈檀色,可火光影影绰绰,每道痕迹里,似乎均有些异样。
      俞衡拧着眉头细看,最深处发黑发褐,愈往后则斑斑点点逐渐消退,既不似蛀了虫,也不似生了病的坏木,倒像是渗进去了墨。
      他伸出一根指头去碰,忽地浑身一凛。
      他咬住火折子,腾出双手,试着覆上那几道痕迹。他的指头更粗,并不能全然吻合,他弯曲手指,顺着那些痕迹的走向往下剜,脱离门槛的一刻,十指也蜷成了拳。
      俞衡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向嬷嬷自缢的那道横梁。
      他拖来一旁的凳子,站上去伸手向上探,这横梁为方,侧棱尚尖利。他又勾手翻上横梁,迎着微弱火光,横梁顶面灰土四扬,积灰轻些的位置,一面侧棱挂了些细细毛屑,另一面则干净。他捻了点毛屑在指尖一搓,是碎了的草屑。
      俞衡灭了火折子,纵身落地,一片漆黑中,他浑身发冷得厉害。
      当时套住嬷嬷脖颈的是粗麻绳。
      嬷嬷不是自缢的。
      戊宁身边还有别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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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胥元八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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