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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泰(十)
咻──
箭羽擦过靶子,直愣愣地一头栽到青泥里。
一旁的婢女险些笑出了声。
好在大家不约而同地隔得远,陆纮瞧不见她们面上的表情。
“柿奴这手不对。”邓烛没料到陆纮较自己想的更加柔弱,弓只能拉开最轻的那一档不说,还拉开以后抖如筛糠。
这样射得中才是有鬼了。
话还未完,陆纮不服气似的,又急吼吼地拉弓引弦,结果这次连带着骨韘都飞了出去,站在远处看笑话的曜儿倒了大霉,那骨韘弹到她脑门上,‘嘣’得发出声脆响。
一时间‘哎呦’‘抱歉’不绝于耳。
“柿奴将手上那骨韘给摘了罢。”邓烛强忍住笑,“戴着这玩意儿,再学上三天都中不了靶。”
陆纮一张俏脸被闹得通红,也不晓得是气得还是羞的。
“你怎么就那般轻巧……”
陆纮瘪瘪嘴,郁闷地瞧着自己手上柘弓。
“柿奴莫泄气……”邓烛见她失落的模样,就免不得一阵心乱,手不经脑就搭在了陆纮腕上,“我带柿奴射一回。”
这话是说不得的!
邓烛骤然凝滞,搭在陆纮手腕处的指尖就要收回,陆纮却偏了头,笑若春光,“好呀。”
当真是骑虎难下了。
这句‘好呀’恍若厌胜,待到她握住纤细柔弱的白玉腕,邓烛才恍然知晓自己在做什么。
她,正拢着陆纮。
即便她有刻意不叫她与她贴得太近,但到底有相触相亲,时值夏季,俩人衣衫本来就薄,柔滑的绸缎擦过肌肤,透着彼此的体温。
太……失礼了。
“小娘子?”
怀中的少年似是等得有些焦急,星眸采采,望着远处的箭靶。
倒是自己心猿意马,胡思乱想。
邓烛暗暗数落自己不知礼,牵引起陆纮的手臂。
薄背竹臂,纤弱得不像是个郎君,甚至比寻常女儿家还要瘦削。
贴得近了,还能闻见她身上的栀子花混着皂角的清香。
天下哪有这般郎君,分明出了汗,还能这般香?
邓烛一面想着,一面带着陆纮的右手拉到下颌。
“你心跳的很快,我感觉得到。”
怀中人言,惊漏一拍。
箭矢如枉矢,踏风擦在了靶心旁。
咫尺之人粲出了笑,皓齿明眸,迷了人眼。
以至于她同她说了什么,邓烛都没能听见,唯瞧见陆纮柳叶似的眉毛在她的心尖儿上跳舞。
“想不到陆家小郎文名满江夏,却是个连弓都拉不开的,可见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谁!?
陌生又熟悉的声儿于远处响起,邓烛这才堪堪回过神,见一女冠立于廊下,道袍外被甲,乍一瞧不伦不类。
迟疑半瞬,邓烛如梦初醒,认出了来人,难以置信:
“山人!”
“这位是……”
“贫道庚梅,见过陆小郎君。”
灰鹤卷柘弓,白羽没悬鹄。
庚梅不知何时卷走了陆纮手中弓箭,一连三箭,后箭追前箭,上一箭刚钉在正中,下一箭就将上一箭打落下来。
当真射术了得!
再闻朗声:
“坊间传遍了,说江夏太守昏了头,要给自家瘸了腿的孩儿和这孩儿的妾室寻枪棒师父,人人皆以为是消遣,无人上门,贫道便来了。”
庚梅软和了声线,转向邓烛,噙笑道:“小含光可愿拜我为师呀?”
千里见故人,邓烛霎时间红了眼眶,讷讷不知言。
陆纮心念一动,含光,这应当是邓娘子的小字?
“山人当真脚步快,”陆芸姗姗来迟,朝陆纮招手,“柿奴,来。”
陆纮听话地走到自家阿娘边上,目光一直落在庚梅身上。
“这位是从前邓刺史的门客。”
“邓大人竟会令一女冠为门客?”
陆纮讷罕,时下有才学的女子并不少,当今皇后据说是七岁便能颂书如流,太子殿下开蒙都是皇后亲自教的,皇室公主中也有一二诗文流传坊间,竞相传阅的,更有因文赋作得好,被皇帝纳入后宫的。
但充为门客、参知政务,却非女子能为。
陆纮女扮男装,盖因阿娘不能再生育,又不愿宗族掺合,陆泾与陆芸才来得了这一手瞒天过海。
而今知晓这世间竟真有能靠着女儿身份,以文武才气行于世的,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我助邓大人拒魏有功,他自得将我奉为座上宾。”
“而今来做含光的西席,也是为报邓刺史知遇之恩。”
话里话外,竟是不打算认陆纮做弟子。
“您不愿教我?”
陆纮面露僵色,她固是能接受自己个儿比不得邓烛天资,亦志不在此,但叫人明晃晃地低看,陆纮还是心里有得堵。
庚梅方才忙着射箭展露功夫,这时才正眼瞧她,待看清她的样貌后,原本含着的笑意陡然一僵,僵了半晌,才犹疑着开口:
“……这世上,楮木作纸,柘木为弓,物有所长,人是亦然。”
“小郎君的才干不在这上面,我收你为弟子,是在耽误良才。”
陆纮语塞,她想不明白庚梅为何情绪来了个大转,但仍秉持着礼数,朝庚梅欠身行了一礼,以示尊敬。
她盯着陆纮朝她行礼时欠身的发顶良久,冷然地收回了眼。
是与不是,也不能光靠看相而定……
庚梅心中默念,重新将眸光落在邓烛身上。
邓祁拒北虎,镇守西南近十载,当得起‘英雄’二字,是昆仑山上雕隼般的人物。
可怕这后宅高墙、寄人篱下,竟比那战场上的腥风血雨还骇人些,用无数个日夜,将分明留着一样血的人,磋磨出两般模样。
就因为是女子么?
庚梅今日见到邓烛张弓,内心是欢喜的,那个从前在自家阿耶书房内叫嚷着要碰宝剑的小娘子,似乎回来了。
她虽年逾五十,但教个弟子,应还算不得难事。
邓烛正出神,忽得苍劲有力的手搭在了她肩上,浅色的瞳子格外锐利,倒映着唯唯诺诺的人影。
“从今往后,你跟着我。”
─
“柿奴哪儿都好,就是腿有疾,要不然配我家荔奴是正正好的。”
何昌拨弄着案盘上的鸭子,没接话。
“不过若是荔奴喜欢,配了也就配了。”
“陆家铁定不会亏待了荔奴。”
何昌吐出半块鸭骨头,“煮老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萧愉见何昌这不冷不淡的态度,一时间有些闷然,“莫不是在你心里,荔奴的终身大事,上不得心么?”
慢悠悠地取出帕子,揩了嘴,何昌一把将帕子丢在案上,“妇人之见。”
“今上摒除自宋、齐以来宫阙动荡,四海升平,承平日久,连你这从前的郡主,都要忘了昔年朝堂内的血雨腥风了,是不是?”
何昌将手浸在一旁的水里,洗去油污,掸拂水珠。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阴谋,就会有私心,交错错综,比大江的水网还复杂,你我夫妻,同乘一船,我这个做家主的,当然不能让这船翻了。”
萧愉心间一紧,这话里话外,似是在暗示陆家有难?
“郎君,你且将话给说清楚,这陆家是不是……要出事?”
何昌没有搭话,不过颔首。
“那是你的至交好友,你,这是要出什么事──”
不作提醒么?
“龙王要下雨,江河要掀波,天意如此,你这意思,是要我将阖家性命,去救旁人?”
几十年夫妻情分,萧愉从未见过何昌这般脸色,阴沉沉的,活似山阴深潭。
“……究竟,什么事……”
何昌摇摇头,显然不欲再说下去,只道是:“我听闻,庐陵王萧锵的王妃,前些日子,薨逝了。”
她登时听出来何昌的言外之意。
“你疯了!你要荔奴,去配那庐陵王?”
萧愉难以置信,瞠目结舌,“且不说他本有元配,正值新丧,就是论品行,他也并非良人!”
指尖恨不能顶着何昌的鼻子,“庐江何氏也是江南一等一的望族,你何昌发了失心疯,也不怕别人笑话你拿女儿去攀这等烂高枝?!”
何昌不为所动,带着些许强硬地按下了萧愉的手。
“烂高枝?”
他叹了口气,迎着自家夫人不解与愤懑的目光踱步,斟酌再三:
“你可听过,北边的魏国,曾有一桩案子?”
“佛狸索虏,曾兴法难,时太子拓跋晃信佛,东宫曾有许多沙门,与拓跋晃相交甚笃,然拓跋晃却保不下沙门。”
“几年后,太子暴毙东宫,死因不明,年仅二十四岁。”
萧愉失了魂般,惶惶行至案后,跌坐下去。
她当然听懂了何昌这是在暗示什么。
“当今陛下……又不是那索虏蛮夷……”
“那莫不是先汉武帝就是索虏蛮夷了?”
何昌冷哧,“陆泾远离朝堂中枢那么久,守着江夏的一亩三分地,哪里看得见,这江天外,有风要聚云,江流下,有鱼要打浪?”
“那也不该、不该是庐陵王……他配不得荔奴。”
冷言刀语,确是吓得萧愉不敢再提陆家,但她仍不能解,缘何,缘何非要嫁萧锵呢?
“你觉得他既无文才,又无韬略,近来在益州又连吃败仗,不算个人物?”
何昌一语道破,唯余叹息,“……我也觉得他不是个人物,我亦觉着柿奴便是两条腿都残了,也比他强。”
“可你别忘了,皇帝的欢心比什么都重要,更别忘了,我与陆泾交好,朝野俱知!”
风动檐下铃,清瘦的小娘子隐在柱后,听闻下自家阿耶的咬牙切齿:
“若不这般,我该如何同陆泾,泾渭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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