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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那扇隔绝了生与死的手术室大门,在陆沉舟空洞的注视下关闭,如同合上了他世界的闸门。护士宣告“死亡”的冰冷余音,混合着沈微最后那声穿透门板的、破碎到极致的呜咽,像无数根淬了寒冰的钢针,狠狠扎进他每一寸神经末梢,冻结了所有感官。他僵立在原地,周遭管家压抑的啜泣、助手焦灼的低语、远处隐约的仪器嗡鸣,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意义。
世界在他脚下无声地塌陷,没有巨响,没有烟尘,只留下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虚无。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呼吸,甚至感觉不到脚踩在地面的实感。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引到NICU外的。巨大的玻璃窗内,是排列整齐的恒温箱,像一个个透明的、脆弱的生命堡垒。在最角落、连接着最复杂管线的那个箱子里,蜷缩着一个皮肤红皱、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生命。她那么微小,那么孱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仪器屏幕上跳跃的线条,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掉。
陆沉舟的目光落在那团小小的、挣扎求生的躯体上。没有新生命诞生的喜悦,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将他彻底淹没的麻木,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压碎他胸腔的冰冷认知。
他的女儿。
他和沈微的女儿。
沈微……用命换来的女儿。
这个认知像一柄沉重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仅存的意识。一股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混合着巨大的茫然和一种近乎灭顶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为什么?为什么在他以为终于拥有了一个完整的世界时,命运却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将它彻底粉碎?为什么留下这个如此脆弱的小生命,让他独自面对这破碎的一切?
“陆先生……”王医生疲惫而沉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孩子是女孩。28周早产,体重980克。肺部发育极差,颅内也有出血迹象……接下来的72小时是关键期,我们会倾尽全力……”
陆沉舟没有回头,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点了下头。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锁在恒温箱里那个微小的起伏上,仿佛那是连接他与刚刚逝去世界的唯一纽带。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所有的语言,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悲痛,都被那名为“失去沈微”的庞大冰川死死冻结。
接下来的日子,对陆沉舟而言,是一场在冰面上行走的漫长酷刑。
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麻木地处理着沈微的“身后事”。葬礼极其低调仓促,没有通知任何无关人等。他站在新立的墓碑前,看着刻着“爱妻沈微”的冰冷石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的归宿。他机械地签下无数文件,接收着或真或假的哀悼,对所有的安慰都置若罔闻。回到那座空荡得令人窒息的陆宅,这里的每一缕空气、每一件家具、甚至窗台上沈微精心照料却已开始枯萎的绿植,都无声地散发着她的气息,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无时无刻不在刺穿着他麻木的神经。
唯一的锚点,是NICU里的那个孩子。
陆沉舟每天都会去。他站在巨大的玻璃窗外,一站就是很久,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看着医护人员小心翼翼地为她换药、喂食、调整呼吸机的参数。看着她脆弱的小手偶尔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看着她从最初的奄奄一息,到靠着顽强的生命力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挣扎着活下去。他听着医生用冷静到近乎残忍的术语汇报——“体重增长缓慢”、“呼吸暂停次数增加”、“感染风险极高”……
他没有像寻常父亲那样激动或焦虑。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像一个局外人,又像一个被强行绑上战车的士兵,审视着这个由沈微生命换来的、他必须守护下去的责任。然而,当某个深夜,医院打来紧急电话,告知孩子突发严重呼吸窘迫正在抢救时,陆沉舟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捏得咯吱作响,油门踩到底,一路风驰电掣,无视所有交通规则赶到医院。他站在抢救室紧闭的门前,背脊挺得笔直,脸色比医院走廊的灯光还要惨白,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敢靠近的、濒临崩溃的冰冷死寂。直到医生出来,疲惫地说暂时稳定了,他才像是被骤然抽去了所有支撑的力气,缓缓地、沉重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劫后余生般的、难以抑制的颤抖。
他给她取名“陆念微”。
名字是他取的。刻骨的思念如同烙印,烫在每一个音节上。这是沈微留给他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念想,是他在这片废墟中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无关锁链,仅仅是……她存在的延续。
照顾念微的过程,笨拙而沉重。他翻阅最权威的育儿指南,聘请最顶尖的医护团队,却在最细微的地方泄露着他的心不在焉和深藏的痛楚。给那么小的婴儿喂奶,他动作僵硬得像个木偶,生怕自己的笨拙会弄伤她;换尿布时,他看着女儿细弱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小腿,会突然失神,眼前浮现沈微最后蜷缩在地毯上、身下洇开暗红的画面;深夜念微因肠绞痛撕心裂肺地哭闹,他笨拙地抱着她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来回踱步,低哑地哼着不成调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曲子,眼神却穿透黑暗的窗户,茫然地投向虚空,无声地质问:微微,你看到了吗?我在照顾我们的女儿……你为什么要丢下我们?
念微一天天长大,极其缓慢地脱离了最危险的时期,终于被接回了陆宅。她有着和沈微一样乌黑柔软的头发,一样漂亮的、微微上挑的眼尾。只是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不谙世事的懵懂。陆沉舟看着她,心口像被反复撕裂又强行缝合。汹涌的爱意与灭顶的悲伤,沉重的责任与无法释怀的痛失,在这个小小的、酷似沈微的生命身上激烈地碰撞、交织。他给予念微最好的物质保障,最严密的安保措施,却始终无法像寻常父亲那样,毫无保留地展露纯粹的温情。他的拥抱,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和疏离;当他看着女儿那双酷似母亲的清澈眼眸时,嘴角试图牵起的弧度会瞬间凝固,化为眼底深不见底的、沉重的痛楚。
他成了外界眼中那个坚强冷峻、独自抚养幼女、在商场上愈发锐不可当的陆氏掌舵人。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早已随着沈微的离去被生生剜走,留下的只是一个被“陆念微”这个名字强行维系着运转的空壳。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刀,将无处宣泄的悲痛和噬骨的思念,全部化为了在商场上攻城略地的冰冷燃料。他动用一切力量,疯狂地调查那场“意外事故”,追查沈大山的下落(最终只得到对方在最后一次索要钱财后意外“醉酒溺亡”的模糊报告),所有的蛛丝马迹都隐隐指向一个名字——陈默。但他找不到确凿的证据,更找不到……任何关于沈微还活着的希望。
他找不到她。
这个认知,比死亡本身更让他绝望。他甚至……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
而真正的沈微,并未消散在手术室冰冷的宣告里。
在宣布“死亡”、医护人员注意力都集中在抢救那个早产垂危的婴儿时,一个穿着医院后勤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男子,悄无声息地推走了手术台上那具被判定为“死亡”、实则陷入深度昏迷与休克状态的躯体。
她被秘密转移,带离了这座城市,带到了陈默精心准备的、位于深山密林深处的一座伪装成疗养院的囚笼。这里环境清幽得近乎死寂,安保森严得如同堡垒,与世隔绝。
沈微躺在特制的病床上,身上连接着维持生命的复杂仪器。她脸色惨白,几乎与身下的床单融为一体,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长时间的休克、大出血和极早产,让她本就饱受创伤的身体彻底崩溃,濒临油尽灯枯。
陈默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眼神冰冷而狂热,像在欣赏一件终于落入掌中的、残缺却依旧珍贵的战利品。
“开始吧。”他对身边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医疗团队下令,声音里没有丝毫温度。
冰冷的、特制的药剂,通过细细的输液管,缓缓注入沈微苍白手臂的静脉。那不是救命的良药,而是侵蚀记忆的毒液。同时,精密的仪器启动,电极贴附在她毫无知觉的头皮上,强行向她脆弱的大脑灌输着被精心篡改、扭曲的“记忆”碎片——充斥着暴力、被最亲近之人(被暗示为陆沉舟)无情背叛和抛弃的绝望画面。低沉、重复、带着催眠魔力的指令,如同恶毒的诅咒,在她毫无抵抗能力的大脑深处反复冲刷、覆盖:
“你叫林晚……”
“陆沉舟抛弃了你和你们的孩子……”
“你的孩子已经死了……”
“你一无所有……”
“只有这里……是安全的……”
在强效药物和暴力洗脑的双重摧残下,沈微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剧烈地、痛苦地转动。她残存的、属于“沈微”的意识,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沉没的孤舟,在虚假记忆的惊涛骇浪和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中徒劳地挣扎、沉浮,最终被彻底打散、撕碎、湮灭。与陆沉舟的爱恨纠缠、刻骨的童年阴影、深埋的自毁倾向、为孩子锻造“锁链”的孤勇与算计……所有构成“沈微”这个人的一切,都被粗暴地剥离、粉碎,只留下一具空白的、脆弱不堪的躯壳,一个名为“林晚”的空白容器。
时间在这座深山的囚笼里无声流逝。窗外的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落。沈微的身体在顶尖医疗资源的强行维系下,极其缓慢地、挣扎着恢复了一丝生机。但当她偶尔睁开双眼时,那双曾经或清冷疏离、或深情缱绻、或绝望空洞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孩童般的茫然和彻底的空白。她像一个被彻底格式化的机器,等待着被重新写入指令,遗忘了一切,包括她自己存在的根源。
锁链的一端,在毫不知情的陆沉舟手中,沉重而冰冷,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锁链的主人,却在深山的囚笼里,遗忘了所有,包括这条锁链存在的意义。两条被巨大谎言和人为深渊强行割裂的轨迹,在各自绝望的轨道上延伸。重逢的路,被浓雾和荆棘覆盖,遥遥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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