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枷的静寂

　　十年没见，许枷比她高很多了，也重了许多，如今是个身材硬朗的男孩子。他这一昏，往她身上一靠，差点给她给一块儿带到地上去。

　　许寂使了好大力气，几乎是以给他当垫背的方式，才勉强稳住他的身形。

　　说起来也怪，刚才见到他的时候，情绪上头很快，哭个不停，这会儿他脸色发白，不能回应了，她反倒突然冷静下来，不想哭了。少女吸了吸鼻子，又偏过脑袋擦了擦鼻涕。紧跟着咬紧牙，使劲儿推住他，而后半抱半扶半推半拽半拉，费了好一阵儿功夫，才带着他在脏兮兮的地板上坐下。

　　她不知道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一直朦朦胧胧的，边界不甚清晰。这会儿借着昏黄的灯光、月光仔细打量他，无聊到帮他整理身上的校服，才发现早上穿出来干净整洁的衣服，早一块儿荧白、一块儿土黄、一块儿血红的。

　　又胆小，她忽然变得胆子很小，碰他也不敢太大力气，左右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他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干脆不碰了，像抱孩子一样把他的肩膀脖子和脑袋都抱在怀里，不叫他的后脑勺磕到地上去。

　　就这么沉默的，安安稳稳地护着，然后等，等外面的人来帮她。

　　幸好这回没让她等太久，也许只有半分钟，她就感觉外面有人过来了，穿着很厚的鞋子，带着枪，朝她走过来。

　　她遵照两人方才的约定，当哑巴，一句话都没说，只默默地抬起了头，睁开双眼迎着那冰冷的武器模糊地看过去。

　　最好是警察。她绝望地想。如若不是警察，抬头的这一刻她就没命了。

　　来人看到她，脸上闪过几分惊喜与诧异。外面的房间基本上都空了。他们比警察更熟悉附近的山路，派出去追的便衣很快就被他们甩开。而留下来的这么空、破旧的居民楼，几近危楼。且这片山坳，在很多年前就于地图上标记为无人居住，没想到，没想到会变成他们藏匿、转移的窝点。

　　“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来人问她。

　　她苦涩地笑，笑了两声又落泪，心想，这回终于等到了该等的人。他们有救了。

　　“怎么不说话？”对方冲进这间黑暗的小房间，看到在他们身后还倒着一个昏迷的男人，边从腰间取下手铐，便问她。

　　她没有回答。

　　“我是警察，这是我的证件。”对方以为她不相信自己的身份，赶紧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警察证，打开给她看。

　　她微微抬头，努力在看了，有点可惜，凭她如今的视力是不可能看清楚上面的字的，之后做的、说的，全凭对警察这个职业的信任。

　　“警察叔叔……先送他去医院可以么？”她几度开口，思绪在能说与不能说之间摇摆打转，最后选了看起来无关紧要但同时该是最重要的话，“他刚才和他们打架，我不知道他受了多少伤……也许有内伤、内出血。”她只管挑最严重的说，以防这些人疏忽了事，“在他没醒之前，我什么都不会说，也不会离开他的。”

　　斩钉截铁，义正言辞。

　　她看不清对方，对方却能清楚地看见她。

　　她的模样比许枷好不到哪里去。她的校服一周未换，只会更脏更乱更差，有些地方不知道为什么破了，领口的几个扣子还掉了，或者被人扯掉了。但她完全没心思管这些事情，只低头看着怀里躺着的那名少年，自言自语般的同警察说，“他叫许枷，许诺的许，枷锁的枷。他爸爸妈妈很有钱的，是大老板……”

　　——

　　许寂昏过去之前，还在傻乎乎地想，自己装睡故意躲避询问，会不会被警察叔叔发现，再抓起来骂一顿。可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情况也是同样的岌岌可危。

　　她跟着一块儿上救护车时，脑袋就莫名其妙开始晕了。很不好受的头昏，上一秒还是往前走，走着走着右腿往边上一踩身子就歪了下，还好有人及时搀扶住了她。但这样的情况并没有得到好转，就像打游戏被迫下线那样，等救护车开始发动，她跟着车子的晃动也开始一摇一晃。不多时，累了、困了，接着脑袋往后面一靠，闭上眼睛，身体便开始不受控制地往边上倒。

　　算了，有什么事情等醒了再说吧，她也要休息了。

　　——

　　简纨接到电话的时候，得了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她的女儿许寂已经找到了，人暂时还活着；坏消息是，她在返程的途中出现了心脏骤停和呼吸停止的情况，虽然经过医护们的全力抢救呼吸和心跳已经恢复正常了，但为了稳定呼吸，已经把她转到了ICU进行监护。因为不知道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多少次，且稳定呼吸心跳后的生命体征也有些不正常，所以不排除心脏骤停可能导致的脑损伤、其他复杂病情、以及成植物人永远也不会醒来的可能。

　　请她做好心理准备。

　　简女士大概永远也不能提前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她听完电话，吓得浑身冒冷汗，径直倒在沙发上发呆、失神，好一会儿才能回过神来。

　　因为某些原因，她同许寂的父亲于七八年前离婚了，眼下孩子出事，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只能她一个人承担。远了能不能醒的问题都得晚点再想，她逐渐反应过来，ICU住一天都得好几万，得赶紧筹钱，不筹钱……

　　不能再无谓地想下去了，简女士急匆匆从沙发上站起来，带上所有的卡和现金就往医院赶。

　　——

　　另一通电话是打给许枷名义上的母亲的，经由了好几道关系才转到宋烟这儿来。至于细节，容后再提。总之宋烟得到她的允许才能在外人面前光明正大地称呼自己为许枷的“母亲”。

　　她后来很少有机会获得这样的准许。

　　所以她接到电话的第一刻，被对面劈头盖脸的责骂弄得一头雾水。

　　“你怎么管教儿子的？他居然在外面学会了打架，还闹到警察那里去了……不中用的母亲生的不中用的儿子。”诸如此类的，她有时候很生气，有时候很委屈，更多的时候感到麻木。

　　今日是担忧的，一个字都没有说。

　　昨夜许枷彻夜未归，手机关机，她坐在客厅一夜未眠，陆陆续续打了上百个电话。听说和别人打架去了，打得很凶，受了重伤，昏迷不醒。让家里人赶紧过去陪护。

　　“小枷一直都很乖的……”宋烟迟了很久的辩驳，“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打架。”

　　她一边担忧，一边从橱柜的最深处翻出唯一一套用华丽的礼盒装着的大牌衣裙、皮包、高跟鞋，小心谨慎地穿到身上，好扮演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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