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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狸猫
眼见到南明已过半月,该逛的皆逛过,气候饮食早便适应——这时也正不会让樊月瑶等人被长辈责怪,狄玉仪便同他们讲,不要再日日将心力花在自己这里。
他们为自己费的心神已足够多,总该去赴一赴别的约。
起初樊月瑶还不放心,外出归家后,总要来萍水庄瞧她一眼,看她是否独自伤怀。见狄玉仪面色确实一日好过一日,才算彻底放宽了心。
饭食多在金风堂用,将乳娘和南明一并带上,薛姨母说这样热闹。
萍水庄那些叔伯姨母们,陆陆续续皆来探望过,大都要捎带些吃穿用度的物品。其中尤以彭大来得最勤,他从前最是亲近父亲。
这日他来探访,纠结良久,终是在离开前,为当初酒醉胡言向狄玉仪道歉:“其实你父亲没有做错什么。”
萍水庄第一任主人未曾婚嫁,她选中的第二位主人也不曾——皆是因缘巧合,非为刻意要求。无奈这巧合延续着、延续着,便成了约定俗成。
后来不知是第几任主人,破了规矩想要成婚。未过门的女子思虑一番,还是觉得他清贫,又养着一屋子拖油瓶,便寻个由头将婚退了。
他临死都耿耿于怀,留给下一位主人的遗言,只“不可娶妻”几个字。
“再往后,凡要承这院子,便不论男女,都听着不允婚嫁长大。”彭大一拍桌,又吓到狄玉仪,他挠头道歉后继续道:“嗐,你说他家中清贫本是再真切不过的实话,如何就怪到人家头上?”
“这破院子几经转手,你父亲竟是里头唯一一个成了婚的。”他叹气,“那时年轻,哪管平康、南明之隔非是天堑。总觉得他也认为我们是拖油瓶,为防长公主退婚,便直接去了平康,也好享那富贵荣华。”
当小辈的面提及这些,彭大更觉羞惭,“你瞧我们这些个没见识的,竟也不想想,历朝历代,哪有公主成婚却去驸马家里过日子的道理?”
彭大最后叹息道:“后来明白了,这嘴啊,却总停不下抱怨。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真是个能叫人浮想联翩的词,将彭大送出萍水庄后,狄玉仪回到院中,也不住念着这几个字。
她在桂树下支张躺椅,端详着密匝匝的叶片,想它何时开花,想早知如此、便不要说些什么“桂香过浓”。
父亲母亲总同狄玉仪讲,萍水庄后院一直等她来住。院中有回廊,有花草,还有移栽过来的桂树。她听闻后,皱着鼻子说:“桂香太浓烈,晚间会睡不好觉的!”
哪曾想过会有期盼它开花的这天?
狄玉仪摇头苦笑,若人人都能早知如此……她欲合眼小憩,想着梦中或能先闻一闻桂香,忽听细微猫叫传来。
疑心听错,仍下意识循声望去。
却真有只肚腹生白的黄狸猫,正从院墙一跃而下。它踱着步子来到椅边,学狄玉仪的样子往桂树上看,没看出什么新鲜到值当久久梗着脖子的,遂百无聊赖蹲立原处。
狄玉仪试探伸手,黄狸猫狡黠一闪,灵巧躲开。
步子却是未见挪动。
她便再探手过去,屡试屡败,乐此不疲。
想它实在看不过眼,终是大发慈悲让狄玉仪呼噜了一把毛发。只此一回,叫她指腹停留一会儿,便将步子挪远,不肯再让人碰。
“二福,吃完我的便一爪子招呼到脸上,现下倒是来人家院里卖乖?”仍是院墙传来声音,黄狸猫待过的位置,樊循之支腿坐下,手指着它,满脸不忿。
黄狸猫“喵喵”两声,不以为怵。
触上柔软毛发带来的喜色还未散去,狄玉仪笑问:“竟也是找你蹭吃喝的?怎小狗叫‘傻’,小猫便叫‘福’?”
“我乐意。”樊循之也像只猫,从院墙矫捷跃下,“许多日不曾来了。吃时都不肯让我摸,吃完更是翻脸不认人。”
他朝二福招招手,“便再给你个机会,此刻过来我就不计前嫌。”
二福干脆翻过身子团在地上,打个长长的哈欠。
“啧。”樊循之强行抓着二福,应了他对樊月瑶说的话,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真反了天了。”
狄玉仪觉得有趣,问他:“‘福’字已排到第几位了?”
“五福。”樊循之大咧咧坐去树下方石。
“五福临门,很好的兆头。”狄玉仪很喜欢好兆头,“我曾在平康郊外遇见过一只铜钱猫,它不像野猫,更不像二福,才从林中钻出来,便往我身边跑。”
“我很想将它带回家中。”狄玉仪摇头,无奈道,“可那时我便没觉察到什么好兆头。”
极自然地讲起往事,狄玉仪有些惊讶。可二福冲她叫着,也不知是不是听出有人嚼它舌根,她便生出念来,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那你怎不将它带回家中。”樊循之笃定它最后没被带走。说不喜圈养的人,此刻的话又给人错觉,仿佛那只猫天生就该待在狄玉仪家中。
“因为即便只是猫儿身上小小一根毛发,也能叫皇上起疹。”狄玉仪实话实说,“平康宫中、朝中,人人最忌讳的,向来便是养猫。”
“这就放弃了?”樊循之嗤道,“胆子忒小。入宫前换身衣裳的事,怎束手束脚?”
狄玉仪笑他,“兄长不是最讨厌圈养,怎还教起我如何养了?”
樊循之便学她,“此二者有何关联?”
“确无关联。”狄玉仪倒也认可,“现下想来,好在未曾带它回家。否则好好一只野猫,只因一时兴起跟着我,便要长长久久被圈在南明,岂不郁郁难已。”
“你的马被那皇帝圈在南明?”樊循之一语中的。
“兄长如何知道?”真有什么神机妙算的本事不成?
“你那是什么眼神?”樊循之怪道,“老吴头讲你无马可骑,你话里话外皆是对那皇帝的不满,有何难猜?”
他与老吴头相熟,狄玉仪并不惊讶,只自嘲一笑,“对兄长来说,什么都一目了然。”
“如此看来,你也是被皇帝圈养的那个。”樊循之说话不留情面,恍悟道,“怪说那日提到圈养,你脸色如此难看。”
“所以兄长每每说我难过、不满时,我的脸色都很难看?”狄玉仪的确好奇,“究竟难看到何种地步,次次皆被兄长察觉?”
“也不算多难看,主要是因为我慧眼如炬。”樊循之含混揭过,讲起话来毫无顾忌,“但也怪不得你了,那皇帝罪过颇多。对你都要捏个把柄才肯放走,想他身边必然不见真心。”
“尚还有一个——”狄玉仪说到一半,反应过来,“兄长小心说话,隔墙有耳。”
“它这样的耳朵?”樊循之畅快一笑,指着二福一抖一抖的耳朵尖儿,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确实是有几双。我想想,大福、三福此刻都在,二傻也在?”
二福圆头圆脑,毛茸茸的双耳竖起,尚不知自己被扣了顶听人墙角的帽子。狄玉仪啼笑皆非,“待我回平康,说不准便在皇上面前告你的状。”
“你便告吧。”樊循之不在意,问她:“那地方还有什么好回?”
她想了想,“总得将我的马接回来。”
“倒有理。”樊循之大手一挥,“准了。”
“兄长此般倒很有帝王派头。”狄玉仪无奈,“他不想讲话时,就同你这样,挥挥手让人离开。”
樊循之来了兴致,“比如什么时候?”
“比如……”狄玉仪恰想起一桩,“比如遇上真正长了耳朵的墙时。”
*
那墙长在宫中。
常年待在长公主府中的奴仆,一向不兴自称奴、婢。并非仅是口头宽免,母亲真心将他们视作来府中做工的寻常百姓。
南明初随狄玉仪入宫时,距她被母亲带去平康,已过去八年,她自然也是习惯如此。她尚且做不到利索改口,不知哪次便被教习女官发现,女官秉着和顺帝的命令,事关狄玉仪的过错皆报至他面前。
那时狄玉仪对和顺帝的认知尚不完全,还当他能体谅南明的无心之举,又心觉一个称呼不算什么大事,便殷切望向对方。
但和顺帝并不理会她的目光,只不耐地对女官挥手,示意该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
于是狄玉仪手心挨了十下,南明也挨了十下……杖刑。女官说原该杖二十,谅在南明初犯,又年岁尚小,这才有所宽赦。
母亲红了眼眶,守在南明床边,“原以为是对你们好,竟只是自以为的慈悲。”
南明痛得意识模糊,想来没有听清母亲的自省,否则必然会摇头否认,将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她会这样做的,狄玉仪肯定,因为她受罚时,嘴里从头到尾只念着一句“都是奴婢的错”。
乳娘说:“这便是隔墙有耳。”
狄玉仪自此深深记住这几个字,也不想再带南明入宫。和顺帝肃着面容回绝她的请求,“若不想再见她受罚,便更该让她跟着学礼。”
*
樊循之的笑早敛了去,问狄玉仪:“那时你们几岁?”
狄玉仪低声道:“才十二。”
“你与南明同岁?”樊循之问她,“我不觉得你十二岁仍会对那皇帝存有期盼。”
“我?”南明被血糊满的衣衫从眼前消失,狄玉仪回神,“五岁初入宫中不久。”
“五岁……我头一回登上东孚山时便是五岁,那会儿曾大言不惭将‘循心而行’脱口而出。”今日云层稀薄,樊循之指向东面隐约可见的峰顶,讲起狄玉仪已听过的往事,“天地的确广阔,但原来,并非处处可见天地。”
“带着这种偏颇的畅想长到十二时,我不知道有人十二岁……甚至五岁时,就得学着战战兢兢过活。”樊循之坐得并不安稳,他问狄玉仪,“我对你讲那些话时,你是什么心情?”
“兄长,我并非时时刻刻将假话挂在嘴边。”狄玉仪不得不强调,“比如我知道兄长是为我好,这一句便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你既知道什么样对你才好,为何仍是不肯去改?”樊循之问完,抿唇道,“并非想对你指手画脚,你既不忍见南明将过错归到自己身上,当知其他人见你强颜欢笑是什么心情。”
“你在五岁时便体会过这种心情,我不信你不明白。”
“兄长也说,那是五岁时的事。”狄玉仪凝视着远处山峰,垂眼道,“实在太久了。”
“狄玉仪,你扮什么老气横秋。”樊循之一挥手,叹了叹气,又一挥手,“未觉得我同那皇帝哪里相像,你眼睛莫不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
“是我措辞不当。”狄玉仪顺着他道歉,“原想夸兄长威风。”
“这种人人皆知的事,无甚好夸。”樊循之不满,“你笑什么?”
“笑兄长说得对。”狄玉仪想了想,决定今日多讲几句真话,“也笑兄长终于不喊郡主,终于学会给人找台阶下。”
“这还需要学?”
“是我的错,兄长天赋异禀。”
一个随口奉承,一个乐被奉承。
二福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盯着两人,时不时舔舔身上毛发。处暑早过,和风怡人,狄玉仪方知,原来只需念起,许多话便皆可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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