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念南昔

　　执行总裁办公室位于楼层的最里面，占据了视野最佳的角落位置。越往里走，走廊越发安静，地毯也似乎更加厚实，将脚步声吞噬得一干二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威压感，与普通办公区域的氛围截然不同。
　　林浅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声音，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紧绷的神经。她努力维持着面无表情，目光直视前方，但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周围环境的细节——光洁的墙壁上悬挂着低调而品味不俗的艺术品，走廊尽头的盆栽绿意盎然，却透着一丝精心修饰的冰冷。
　　终于，周明在一扇厚重的实木门前停下了脚步。门边没有铭牌，只有一位穿着得体、妆容精致的女秘书坐在旁边的独立隔间里，正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
　　“您好，我们和顾总约了十点的汇报。”周明上前，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
　　女秘书抬起头，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标准微笑，目光快速地扫过周明，然后落在了林浅身上，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好的，周经理，林工。顾总正在接一个重要的电话，请稍等片刻。”她指了指旁边的待客沙发区，“两位请先坐。”
　　沙发区的布置简洁而考究，一本本最新的财经杂志整齐地摆放在茶几上。林浅没有坐下，她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紧闭的办公室大门上。那扇门，像一道屏障，隔开了两个世界，也隔开了她和那个让她魂牵梦绕又痛彻心扉的男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被无限拉长。周明显得有些局促，不时抬手看表。林浅则挺直了背脊，双手交握在身前，指尖冰凉。她能感觉到秘书偶尔投来的打量目光，但她强迫自己不去在意。
　　终于，隔间里的内线电话响了。女秘书接起，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放下电话，站起身，对他们露出微笑：“顾总现在有空了，两位请进。”
　　她上前，轻轻敲了敲门，然后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林浅的心跳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她屏住呼吸，跟在周明身后，迈进了这个她既恐惧又不得不进入的空间。
　　顾南的办公室比她想象中还要宽敞，装修风格是现代极简风，主色调是冷静的黑白灰。巨大的落地窗占据了整整一面墙，将城市的天际线毫无保留地纳入视野，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却没有带来多少暖意，反而显得有些刺眼。办公桌是宽大的黑色实木材质，桌面上除了必要的电脑、文件架和一部内线电话，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整洁得近乎冷酷。书架上摆放着一些专业书籍和行业报告，还有几个看起来颇具分量的奖杯。整个空间都透着一种主人的掌控力和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而那个她曾在脑海中描摹了无数次的身影，此刻就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
　　顾南正低头看着一份文件，听到开门声，他缓缓抬起头。
　　目光在空中交汇的那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衬衫，没有打领带，领口微开，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五年的时间，在他脸上刻下了更深的轮廓，褪去了青涩，增添了成熟男人的沉稳与锐利。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像幽深的潭水，只是此刻，那潭水中似乎没有了当年的温度，只剩下平静无波的审视。
　　林浅只觉得心脏被狠狠攥了一下，所有的预演和心理建设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她清晰地看到，在他目光触及她脸庞的瞬间，那平静无波的眼底，似乎也极快地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但随即就被掩饰得无影无踪。
　　快得让她怀疑，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顾总。”周明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语气恭敬，“这位是林浅工程师，我们来向您汇报滨江项目设计方案的调整情况。”
　　顾南的目光从林浅脸上移开，落到周明身上，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嗯，坐。”
　　他示意了一下办公桌前的两把椅子。
　　林浅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自然。她和周明一起走上前，在办公桌前坐下。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她能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他的、干净清冽的须后水味道，与记忆中那个阳光大男孩身上的味道，似乎有些不同了。
　　她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带来的文件上，不敢再去看他。她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她如芒在背。
　　这场迟到了五年的重逢，以这样一种冰冷而公事化的方式，正式拉开了序幕。
　　周明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上投影仪，开始汇报。他先是简要介绍了项目背景和原方案，然后重点突出了根据林浅意见进行调整后的几个关键变化。他的声音略带紧张，但逻辑还算清晰。
　　顾南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专注地看着投影屏幕，偶尔会微微蹙眉，像是在思考。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久居上位的气场，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显得有些凝滞。
　　林浅的视线始终落在自己面前的文件上，手指无意识地捏紧了笔。她能感觉到顾南的目光时不时会扫过她，那目光锐利而审视，像X光一样，似乎要将她从里到外看透。每一次被他的目光触及，她的心都会不受控制地收紧。
　　“……以上是方案的主要调整内容。关于调整的技术依据和风险评估，下面请林工为顾总详细说明一下。”周明说完，适时地将话语权交给了林浅，并向她投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轮到她了。
　　林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掉内心翻涌的情绪，抬起头，迎向了顾南的目光。这是她坐下后第一次正式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只是那里面没有任何她所熟悉的温度，只有属于上位者的平静和审度。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她只是一个需要向他汇报工作的下属。
　　也好。林浅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样也好。
　　她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旁，拿起激光笔，开始讲解。
　　“顾总，这次方案调整主要基于三点考虑。”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语速不疾不徐，带着常年在工地一线养成的干练和专业，“第一，原方案在地基处理上，对滨江区域特有的软土地质复杂性预估不足。根据我们之前在类似地质条件下处理高原冻土的经验，以及最新的地勘补充数据……”
　　她开始详细阐述自己的技术观点，引用数据，分析图表，对比不同方案的优劣和潜在风险。她的讲解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论点都有扎实的数据和案例支撑。藏区五年的磨砺，不仅锤炼了她的意志，更赋予了她丰富的实践经验和解决复杂技术难题的能力。此刻，这些都成为了她最强大的武器。
　　她完全沉浸在技术的讲解中，暂时忘却了对面坐着的是谁，只专注于将自己的专业判断清晰地传达出来。她没有丝毫的胆怯或犹豫，眼神坚定，语气自信。
　　顾南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始终锁定在林浅身上，或是她指向的图表上。他的表情依旧平静，看不出喜怒，但那专注的神情表明，他确实在认真听取她的分析。
　　当林浅讲解到一处关于承重结构优化的关键节点时，顾南突然开口打断了她，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工，你提出的这个优化方案，理论上可行，但根据初步测算，会增加至少百分之五的建材成本。你如何确保这个成本投入，能带来相应的风险规避效益？有具体的量化评估吗？”
　　问题精准而犀利，直击要害。
　　周明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有些紧张地看向林浅。
　　林浅却并没有慌乱，这个问题她早已预料到，并且做足了准备。她冷静地切换到另一页PPT，上面是详细的成本效益分析和风险概率模型。
　　“顾总，关于成本问题，我们做了详细评估。”她指着屏幕上的数据，“增加的百分之五成本，主要用于更高标号的特种混凝土和更复杂的桩基工艺。但根据我们的模型测算，采用原方案，未来十年内因地基沉降导致结构性问题的风险概率约为百分之十五，一旦发生，后期维护和加固的成本将是初期投入增加成本的三倍以上，还不包括可能对项目整体声誉造成的负面影响。而优化后的方案，可以将这一风险概率降低到百分之一以下。从长期效益和安全冗余来看，这百分之五的投入是必要且值得的。”
　　她的回答有理有据，逻辑清晰，数据详实，既考虑了技术安全性，也兼顾了经济效益，展现了一个成熟工程师的全面素养。
　　顾南听完，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看着她，眼神深邃，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运行的微弱声响。
　　林浅迎着他的目光，脊背挺得笔直，毫不退缩。
　　过了几秒钟，顾南才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继续。”
　　林浅松了一口气，继续讲解后续的内容。
　　整个汇报过程持续了大约四十分钟。当林浅讲完最后一个要点，合上文件时，她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微微出汗。
　　“顾总，以上就是方案调整的全部内容。”周明适时地补充道。
　　顾南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的手肘撑在桌面上，目光再次扫过林浅和周明，最后定格在桌面的方案文件上。
　　“方案的调整思路是清晰的，论证也相对充分。”他终于给出了评价，语气依旧听不出太多情绪，“原则上，我同意这个调整方案。”
　　听到这句话，周明明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林浅也暗自放下心来，但紧绷的神经并未完全放松。
　　“但是，”顾南话锋一转，目光再次锐利地看向林浅，“执行层面，我需要看到更详细的施工节点计划和质量控制方案。林工，你是这个项目的技术负责人，我希望你提交的不仅仅是纸面上的方案，而是能确保百分之百落地的可行性计划。下周五之前，把详细计划发给我。”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命令式的口吻。
　　“……好的，顾总。”林浅点头应道，她知道这是对她能力的进一步考验。
　　“没什么事的话，你们可以先出去了。”顾南说着，已经低下头，重新拿起了之前那份文件，仿佛刚才的汇报只是他繁忙工作中的一个小插曲，已经翻篇了。
　　周明连忙起身：“好的，顾总，那我们先不打扰您了。”
　　林浅也跟着站起身，默默地收拾好自己的电脑和文件。从始至终，顾南没有再抬起头看她一眼。
　　她跟在周明身后，走出了那间让她倍感压抑的办公室。当厚重的木门在身后轻轻合拢的那一刻，林浅才感觉到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了她，双腿甚至有些发软。
　　她，终于还是和他重逢了。以这样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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