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年雨季

作者:霜降重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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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小羊羔


      两人坐动车加上一次换乘,八小时铁腚到老家。
      天亮得特别早,他俩又坐上了大巴,在一片轰隆声中再也抓不住睡意。
      陆巧又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见逐渐熟悉的周围,一路上叽叽喳喳的,也不用谁来回应,他自说自话感慨了起来。
      伍序又开了一支水,拧开瓶盖递给他,趁水堵住他的嘴时,把话题带到另一个方向上。
      他说小姐嫁给了当地的混混。两人成天互相家暴,那男的没有正经工作,他们本来有一个儿子。现在的话,不知道是不是零个。
      陆巧安静下来,专注地侧过脸,垂着眼认真地听他讲话。
      伍序用手背接走陆巧下巴上的水渍。他们只有最后一支水,于是他也接着喝了一口。
      他又说大哥其实不是精神病。他妈对长子寄予厚望,家里一切都以大哥的学习和身体为优先。他妈说,大哥好,整个家就过得好。大哥却好不了。
      伍序这一代是“卫”字辈,大哥名“青”,族谱上记的就是“伍卫青”。
      村里的孩子都知道伍家的辈分,上学时照理来说不免对伍青的名字开开玩笑,然而伍青生得高大魁梧,在老师和领导眼中又是天之骄子,没人敢在其面前生惹祸端。伍序小时候就这样狐假虎威的混成了小屁孩霸王,实际上一见到他大哥就发憷。
      那时所有人都认为村里第一个状元毋庸置疑是伍家老大。
      伍序也这么理所当然地坚信着。他崇拜,敬畏,也依恋大哥。伍青面对外人略显冷淡疏离,对家里的一众弟妹却有求必应。
      大哥却好不了。
      伍青在高二的一节课上,毫无征兆地突发癫痫。
      往后便是一落千丈,无力回天。
      他妈尝试了千百种土方子洋药剂,大哥一天吃下肚子里的药比饭还要多。他没有办法再去上学读书,反而用药无数,以致几近失语、行动困难。
      外面的人都说伍青变成了傻子一个,伍序很生气。他去骂、去打那些嬉皮笑脸的小孩。回到家又生气大哥对他不理不睬。
      十六七岁正意气风发,癫痫突发,辍学回家,有个封建迷信的妈,乱喂药无异于慢性谋杀。
      神经受损,记忆衰退,精神恍惚,但伍序说,大哥认得出他。一直都认得他,没忘掉他。
      伍序六年级的暑假,记得那一年比往年都要闷热。伍青不知道从哪里回来,田里的爸老远看见了,就喊他回家,伍青就一直走,一直走,到了家附近的那个弯没拐,一直走,一直走,最后走渴了,在河里淹死了。
      从那时起伍序性格大变,低迷,沉默。他将及时出现的陆巧视作解药。
      他缺药的时候,陆巧却选择离开。
      当然,这一点是不会告诉给陆巧听的。他的解药是一只小狗,做抚慰犬只会剥夺它们的天性和掠夺它们的自由。
      陆巧默默地听完,实话说,他很羡慕伍序有那么多兄弟姐妹,尤其是这个大哥,一个顶天立地的大哥,如果他也有就好了。
      所以他直说道:“我也想要大哥。小时候我还求我妈,让她给我生个哥哥。不然买一个也行。”那时他以为什么都能用钱买到。
      伍序嗤笑着说:“你给我钱,我帮你物色一个。”
      陆巧拐他一下,问道:“你跟大哥长得像么?”
      伍序看他一眼,笑道:“不记得了。”
      他接着把家里人说了个遍。大姐夫是肝癌走的,他大姐哭得谁都拉不住,那人死前勒令她不许再嫁,否则做鬼都不放过她,这些话却并不会影响到他大姐恨不得陪葬。
      至于二姐从小被抱到街上去养了。那家人特别想要女儿,刚出生的女婴夭折,刚丢出窗外就把他二姐抱进怀里喂奶,本来就不姓伍。
      但在小时候,过年的时候,那家人偶尔会把二姐带回来给他们看看。他听老师说过,什么是遗传,比如伍家的人都生得黝黑,这就是家族遗传。但是见了这个血缘上的二姐后,他才知道,其实他们家的皮肤只是由于环境不同罢了,是常年户外劳作做苦力晒成那样的——二姐比他课室刷过的那点墙壁还要白。
      他长大一点后去过二姐家里做客,家里边有蹦豆大的小孩追着他二姐喊:“姨妈,他是谁啊!”二姐说“叫舅舅”。后来二姐再怎么劝请,他也不愿再上门了。
      小哥比伍序大十岁,上八还是九年级时,考试的那天迟到了,人家给他发了一张破破烂烂的卷子,他气得跟老师大吵一架,把卷子撕碎,书就不读了。这也导致他妈只好把光宗耀祖、祖坟冒烟的希望一降再降,把心思全放在了小儿子身上。
      小哥是细木工,定做嫁妆,走街串巷,无限风光。
      可时代一变,家家户户不要木家具了,他就只好去工地。
      他上初中后就住进了小哥家,嫂是小哥的童养媳。这对夫妻都是口不饶人但是行胜于言的类型,对他很是照顾。
      陆巧忐忑地问他要不要回家都见一下,他不答反问,“在我房间看到了什么?”
      陆巧说看到了很多奖状和书,看到了很多本子和笔,看到了你的被子被叠的整整齐齐,看到你的桌柜一尘不染,看到你的房间门被锁住,家里人不让外人随便进出,家里的小孩也不能进去搞破坏。
      伍序就笑了,勾住他的肩,一只手绕过来扯了扯他的脸,说那你有没有搞破坏。
      陆巧拍开他的手,顺势往后仰,把伍序的手臂当靠枕压住,说你到底回不回去。
      伍序没再说什么。
      陆巧倒是想起来,提醒伍序还没讲讲他老爹。
      伍序的手有多动症,说话间又自顾自摸上了别人的耳朵。
      他说他爹是个话很少的人,因为说了没人听,家里是他妈说了算。
      而他妈生死同日,并且都是观音菩萨的农历生辰,可惜却是个十里八方都公认的活阎王转世,不仅管伍序他爹好几个兄弟的家事,还要管她自己几个兄弟姊妹的大小事……
      陆巧靠着伍序的肩头,半边身子和伍序的另一半交叠在一起,一只手向上握住伍序垂下来的手腕,另一只手伸长去够伍序的头,拍了两下。
      他说没关系啊,你很快就能见到小姐了。伍序看着很瘦,他换着手指试图圈住那人的手腕,结果却都以失败告终。
      伍序盯着他的唇看。过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
      按照陆问君打探到的消息来说,伍梅和她那不成器的丈夫并没有彻底离开新英,而是跑去了新英和其他城市的交界处,那里更加闭塞,更加落后。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土路,路边的狗尾巴草一动不动,没有风就不会欢快地摇。
      陆巧拖一会儿,伍序拉一会儿;箱子的拉杆在伍序手中时,陆巧也在箱子上。行李箱的轮子碾过一地的砂石,骨碌碌响了一路。
      这条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来路的乡间小道,只赶着两个人和一个箱子,好像可以一直走下去。
      这条路一眼望不到头,陆巧想说点什么打破沉默的氛围。
      “……嗯,既然被你发现了……我追完了《全年雨季》,有些问题想问问你……”
      伍序蓦地停下脚步,他感到自己的心跳也猝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陆巧奇怪地偏头看他定住的姿势,好心地放慢脚步等他,道:
      “为什么……要把康夏写死呢?我是说,女主本来就没几个朋友了呀……”
      他印象最深的,是女主安昶得知那个坠楼自尽的女生是曾经的同桌康夏时,打死也不相信的心理。她想,怎么能乱传这样不好的话呢,康夏是个那么好的人,全天下都找不出几个比她好的人了,要是康夏听到了,肯定要笑得前仰后合呀。
      康夏留在她记忆中的模样,鲜活的,蓬勃的,旺盛的。像只草原上的小羊羔,人人都以为她无忧无虑。可从此她只能在脑海中反复勾勒康夏的轮廓。
      书里面写着——“从前康夏夸她的时候,哄她的时候,听她倒苦水的时候,真的是很认真,比听物理课认真一万倍……两条秀气的眉毛认真地皱成一团,每一下的眨眼都在用力。”
      安昶追悔莫及,她总是等着康夏迎合自己,总是让康夏好不容易挖出一个共同话题然后做一个倾听者。她和康夏没有成为顶顶亲密的朋友,一是相处的时间不够,二是彼此的了解不够。
      她尊重康夏的选择。她会和康夏站在一边。坚信她做出的决定就是最好的,比其余任何选项都要好的多。只有这样想过,才能止住眼泪。她要和康夏一起,欢贺她的新生。
      伍序猛地呼吸几大口浊气,他皱眉的样子像是欲哭无泪,冰凉的血液重新冲刷着死寂的躯干和四肢,牙关和拳头都强行泄气,只是都不让走在前头的人看见一分。
      他想,这就是陆巧啊,他对男女主的爱情不做评价,只关心葬送的友谊和逝去的情义。
      “康夏很善良,也很纯洁,待人真诚,丝毫没有恶意。她生活条件优渥,父母期望极高,于她而言压力掩盖了父母的关心,家变成了牢笼,学校成了监狱。”
      “她的爱好不被理解,她的努力不为认可,她的选择不被倾听。”
      “康夏很善良,也很勇敢。”
      “她的结局是她自己做出的抉择,是遵循她十七岁时,尚且稚嫩的真心。”
      “安昶感到惋惜和愧疚,惋惜是没能和康夏成为亲密的好友,因此愧疚没能更多了解康夏的心理和情绪。”
      陆巧一言不发地听着,一路上一直踢着同一粒小石子。
      伍序把“因此安昶愈发渴求又畏惧亲密关系”咽了下去,转而留意起陆巧的神色。
      半晌,陆巧状似无意地开口道:“哈,我还想着……怎么把高一的同桌写没了呢……”他也不敢在伍序跟前再说什么“只是分个班而已啊”或者更甚“只是转个学而已嘛”……
      伍序的表情捉摸不透,步子迈大一点,三步并作两步赶上了他,“无诫是无诫。”
      他是他。无诫敢写的东西,他都不想记住。
      ……
      他们停到一片灰扑扑的老屋子前,远处传来野狗的狂吠。这里停了不少辆“僵尸车”,车顶棚和引擎盖上满是鸟屎和枯叶。
      房门竟然是开着的,他俩沉默地站着,相对无言,直到屋子里走出一个女人。
      见到她的第一眼,陆巧惊叹于她和伍序极为相像的容貌,脑海中倏然出现一个词,风华绝代。
      这或许很矛盾,但就像老电影中的女主角,在这样暗无天日的环境中,她的头发比伍序的都要短,瘦弱的身躯却是挺拔的姿态,下垂的眉尾却有绷直的唇角,暗淡的皮肤亦有锐利的目光。
      经受过超脱岁月的苦难,拥有着超越岁数的沧桑。她比伍序看上去更加岌岌可危,却也更加铮铮铁骨。陆巧依然可以从她的身上看出曾经的灿若骄阳,正如她本就风华绝代。
      她叫“梅”,尘埃和风雨都扑不灭她的傲雪凌霜。
      伍梅看清了自家门口的两道陌生人影,她眉头皱得更甚,眼眶一瞬红透,握紧拳快步上前。
      陆巧无意识后退了一步,伍序用胸膛抵住他的后背,开口用土话叫了声姐。
      伍梅说的也是地道的方言:“个死人怎么找来的。”
      陆巧的共情能力大爆发,眼珠子很快变得水汪汪的,想悄悄退开,留给姐弟拥抱的空间。
      他吸引了小姐的注意。
      伍梅咽下去一肚子脏话,试探性地看向伍序,伍序抿了下唇,说是同学,她就避开视线,请两人进屋。
      简陋的家里,中央放着一个婴儿床,里面传开咿咿呀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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