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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哄
“音丫头。”李姏婆声音蘸上诱哄:“你看你这脚都肿了,要不到了山下,你和小雁回先跟阿婆去前边的庄田里歇脚。”
急哄哄说了目的,她后知后觉,发现好像关心不够,于是又添了点醋:“到了那边,我找人先给你看看,跌打损伤的药,他们这些下地的都是常备着的。”
“而且庄子里肯定有拉货的车,到时候,我托人给我们匀上一辆,省得走路折腾了。”
听她这样说,雁回挤着的眉终于松了,蹲下身便要去背徽音,准备跟李姏婆一道下山过去。
然而徽音却将他拉起,道:“不碍事,没伤着骨头。”
以为她是怕自己背不动,雁回急说:“我能背动!虽说我个子不高,比村里同龄的矮了一大截,但是我力气比他们任何一个都大!我帮阿娘背过粮食,大几十斤的我都能背动。阿姐你又不胖……”
“我知道。”徽音握住他捏紧的拳头,安慰道:“没骗你,我是真没伤到,坐着缓一缓就好了。”
可她脚脖子肿得那样高,比家里蒸的馒头都大,怎么可能缓一缓就好。
分明是在骗人。
雁回眸光黯了下去。
徽音没瞧见,她正与旁边的李姏婆婉拒,说去庄子太麻烦她了,打算在这里歇一会儿。
“哪里麻烦!”李姏婆不认同:“你三嬢嬢在那边做过活,阿婆也去过几次,认识不少人。再说了,你这脚不也是阿婆弄的,总要给你处理好喽。”
她露出不好意思:“也都怪这路,太滑了!怎想我一个没留心,就把你给撞了。”
没留心。
怎会是没留心呢。
依着徽音来看,她该是处处都留心了才对。
一是仔细寻了她和雁回的脚印追上,她都绕路了,还是没能将她甩掉。二来便是这扭伤,要不是李姏婆拿了雁回作饵,她也不会摔得这般严重。而最后这番让他们去庄子的哄骗,更是她留的最大、也最歹毒的心眼。
庄子是什么地方?
除了底下老实巴交干活的,上面哪个不是被钱养得蛮横霸道?
上一世,六驸马不过是说了句庄田的账目好似对不上,隔日里,他就在家门前的巷子,被人套了麻袋,毒打了一顿。
徽音敢说,要是她和雁回真跟着李姏婆去了那地儿,只怕进去了,就别再想出来。
李姏婆心思就一个,想将她卖与老鳏夫捞钱。
前世就是这样。
虽说没有庄子这一事,但她在路上也几次三番拿了苏母与林家的隔阂离间,引得她得了些“林家人必会对她刁难”、“与其寄人篱下,不如自立更生”的结论。
然后带着她去了城中她三女儿的家里暂住,说是帮她寻个能赚钱的活计,等攒够了,再搬出去。
可结果呢,却是险些弄出个生米煮成熟饭的结局。后来还是她拼死拿着烛台把那老鳏夫给打伤,这才带着雁回逃了出去。
忆起那时惊险,徽音眼底泛起冷,没再开口。
李姏婆话头落了空,隐约觉出有哪里不对,可到底是哪里呢?她捂着额上摔出的肿块想了一通,最后眼睛微眯,哂笑问:“你莫不是以为林家会派车来接你?”
徽音没点头也没摇头。
李姏婆却是当了她默认,笑得更大声了:“别傻了丫头!他们连你阿母的葬礼都不愿来,又哪会把你这个打秋风的放在心上。”
揉了揉扯痛的嘴角,她继续道:“你别忘了,你母亲当年犯的可是私奔……”
苏母的过往,是在其死后,徽音发丧时才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在此之前,苏母从未提起过这些,也从未提起过林家。
据多方人的口述汇总,简单来说,就是林家的小小姐林恬,为了不与家道中落的穷小子未婚夫成婚,在其十六岁那年,偷偷跟着个南边来的某知县的少爷,离了家。
这经历,与那些俗套话本子里写的浪漫爱情故事大差不差。但不同的是,与他们的圆满结局相比,苏母的,悲惨非常。
那辆她以为会驶向美好爱情的马车,在走了几百里后停了,而那位知县公子,也摇身一变成了伪造身份的市井无赖。
苏母没了清白,没了钱财,在荒郊野岭里勉强捡回了性命,历经艰险,最后她好不容易回去,没想又被林家赶了出去。
“林家可是开学堂的。”
李姏婆的嘴,就此没停下:“里面多的是规矩,就算他们留了你,这不能行,那不能干的,光是念叨就要把你给念叨死。”
“你还没爹没娘,没人帮。寄人篱下的苦你是知道的呀,看看咱村的陈寡妇,夫家死绝后她住回娘家,又要照顾老的又要照顾小的,整日里倒屎倒尿,忙里忙外,就这样,她也没从她那两个哥哥的嘴里落得个好。”
“音丫头。”她苦口婆心:“你听阿婆一句劝,那林家真不是什么好去处。”
“阿婆都帮你想好了,你和小雁回就先在三嬢嬢那里住下,同化城可比五里村大多了,不愁找不到活计。等你有了钱,稳定下来,阿婆再帮你物色个听话的好人家,这小日子过的,那可不比在林家低眉顺眼来得强!”
这么多话说完,她连气都没喘几下,想借着这档口,好让徽音彻底绝了回林家的念头。
而这说辞,李姏婆也练习了好几次,保证刚才发挥的比过去任何一次都要好,不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足够让人动容。
想着这下该说动了,她欲去拉人,哪知又一次遭了拒。
三次!
这是第三次了!
至此,李姏婆终是知道了哪里不对,在防她,这死妮子竟是在防她!
是从何时开始的?
李姏婆竖眼想了一通。
是了,该是叫她挖野菜的那晚就不对了。她说她怎么死活不愿去呢,怎么,是怕她故意寻了由头,想将她冻死在雪里?
天地良心,她就是想多备点吃的,她还准备把她配给老鳏夫呢,怎么可能要害她!
思及此,李姏婆念头一闪,该不是这死丫头知道这件事了?
但紧着她又摇头,不会不会,这事除了老鳏夫她没再与旁人说过,不可能会知道。
那是晓得了她要对拖油瓶下手?
李姏婆拧眉,也不该啊,她做事那般小心,没理由会露了马脚。
几番解释都没能寻到合理,加上额头大包肿胀,李姏婆痛得心烦,也不管原因到底是什么了,反正她觉出这妮子对她有防备就行了。
和蔼可亲换下,凶神恶煞登场。
几乎是一瞬,她便换了副嘴脸。饶使徽音极擅此道,也不得不为其变脸速度拍案叫绝。
知晓是劝不动了,李姏婆又换了个明抢招式,手一伸,铁钳似的大掌就攫住徽音,想把人直接拖去山下庄子。
她拖过几百斤的大母猪,对付像徽音这样的瘦豆苗,简直易如反掌。况且路还这样滑,于她更是方便。至于雁回,卖不了几个钱,又想着这兔崽子翻不出什么浪来,便没去管他。
然而她忘了,兔子急了会咬人。
雁回手里的撑地棍一直没扔,虽不知眼下为何生了变故,但见徽音被拽倒,二话不说,拎了棍子便上去打。
他个子矮,敲不着脆弱的头,只能打在肩背,可即便这样,李姏婆仍是被打得嗷嗷直叫。
这小子没说虚话,力气确实大得很!
肩膀处好似有火烧,又辣又疼。
她没忍住,松了手去揉。也是这空挡,雁回一步跨出,挡在了徽音身前。
见他嘴巴绷紧,如临大敌,捡了粗棍回来的李姏婆又破口大骂。
“呸!就你这矮青瓜也想学了刘沉香救母来救姐?你也不瞧瞧,你还没旁边的树苗高!方才是老婆子我没注意,遭了你的打,现在再来试试,看我不把你打得喊爹喊娘。等你趴下了,那死丫头我照样拖走!”
可不知是她岁数大了反应慢了,还是眼前这兔崽子偷摸着跟谁练了武。十棒子里,有九下她都要被挡回,剩下的那一棍,也是被反打疼得受不住,抬着手在那里乱挥。
两军对垒,重要的就是气势。
雁回虽还没小树苗高,才堪堪到了徽音胸口,但凭着护姐心切,他也如壮树抖擞,气吞山河。没过几十招,李姏婆便实在受不住,扔了棍子节节败退至一箭之外。
“阿姐你有没有事?”
同一时间,雁回也转了头去看徽音情况。
可他护得那样牢,跟个金钟罩似的,徽音哪有受伤的机会,倒是他自己,脸上手上都挂了彩。
徽音心疼极了,手里握着的石块也没了用武之地,无声落进泥里,拉过他仔细查看。
雁回一共伤了八处,手上棍痕五道,脸上两道。最严重的当属右眼角的那块红斑,看着像是被李姏婆挥出的棍子戳着了,肿了一大片。
那样大的力道……
若是……若是再偏个半寸……
想着他可能就此瞎了,徽音鼻子一酸,淌出泪。
水珠落上雁回手背,晶莹冰凉,可雁回却因内里裹着的徽音情绪,烫出了慌张。
以为是远处李姏婆嘴里那些“丧门星”、“克爹克娘”、“下等货”的污言秽语让她生了难受,手抬起,想要去捂徽音耳朵,不叫她再听。
结果才刚动,又被扯了回去,熟悉的薄荷香传来,是徽音拿了竹片在帮他抹药,
“痛不痛?”她问。
“不痛!”雁回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不仅不觉得痛,他还有有些得意,双眉挑动,神采飞扬:“阿姐,我打赢了!”
打赢了,李姏婆那个老妖婆就欺负不了她了!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雁回在心里骂她,李姏婆这时又气急败坏地冲了这边大吼:“你俩就等着喂野狼吧!”
不是吓唬人。
此处距了同化南城门还有大几十里,要是正常走,那自是可以赶在天黑前入城。可现在徽音那死丫头的脚伤了,走十步歇两步的,这要走到何年何月?
这一片又是荒郊野岭,山连着山,树挨着树,除了山脚庄子那一块有人住,其余地儿,连个过路的都没有,不然衙门也不会拖到今天才将路给通了。
人少,树多,野物自然也就多。
白日里还好,它们还不太敢出来放肆,但只要天黑,进了它们的主场,这些食肉的饿了大半个冬,闻了人味后又如何能忍住不动?
李姏婆幸灾乐祸:“来客栈的马车驴车拢共只有十辆,这一路我都数着,十辆都下去了,早些时候我让你雇车你不雇,现在好了,没车我看你们如何进城!”
雁回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又怕徽音跟着担心,侧头安慰:“不怕阿姐,我能背你,咱边走边拦。”
那也要走到近城门的主路去了。
李姏婆笑他说瞎话,力气大与体力好可不一样,别到时候才走了几里就喊累,反倒连累徽音,真成了拖油瓶了。
连累,拖油瓶,还小没用处……这些词,雁回在苏母死后听了许多人都这样说他。
可是会长大的。
阿娘说了他会长大的。
雁回又去捏了腰间那枚起了毛边的鞶囊,上面绣了只稚虎。阿娘说了,等幼虎长成了猛虎,就能博山中之王,而他,也一样会长大的。
等长大了,他就不会是什么拖油瓶,他能护着阿姐,像刚刚那样,他能打退所有想欺负阿姐的人!
自我暗示增了信心,雁回又去看徽音,“阿姐。”他出声,比之前更为笃定:“我能背你!”
他不管旁的人如何想,他只要阿娘信他,阿姐信他。
然而渴望落了空,徽音捏着他脸道:“真用不着我们小啾儿背。”
声音很柔,但也似刀刮空了雁回的心。再想起先前拒绝,他眼眸彻底暗下。
果然,也是不信他的。
灰暗浪潮席卷雁回心海,掀翻了最中央那艘孤立无援的小船。他跌进水,下沉,触底,眼睛耳朵鼻子全被塞住,就在濒临窒息之时,一绳子突又将他拽出了水。
他听见徽音道:“能坐车为何要你背,那多累啊。”
雁回空洞的眼终于又有了情绪。
能坐车?
不是说没车了?
李姏婆讽她吹牛上了天:“你就哄他吧!山上哪还有车!”
徽音坚定:“还有一辆,你刚不是看着上去的。”
刚上去的?
李姏婆想了想,好像是有一辆。
黑油齐顶,青缦飘窗,车头插狮旗,辕马披红缨。
“你能拦下官车?”她惊异于徽音大胆,嘲得更厉害了,“你也不怕被火棍打,那可是四品知府的官用车,说出去哪个会信!”
“我信!”
雁回嗓门极大,眼睛亮晶晶:“我信阿姐!”
李姏婆回骂:“你就一猪脑,信个屁!我今天倒要好好看看了,你姐能不能拦下官车!”
她原地坐上石头,准备看好戏,等着徽音被打,然后好好地笑她一番脸大。当然了,如果两人就此被打伤,那更是随了她的意,拖去庄子也更加省事。
但徽音实在理解不了李姏婆的一根筋。
她说有车就是要拦车了?她只是见不得雁回被笑话,被说拖油瓶,拿了还有车的事实来反驳她说他们要走路的结论。
至于入城,她脚受伤后就没打算在今日天黑前赶至同化城里了。李姏婆能想到她走不快,她自己又如何能想不到?她又不是脑袋前吊了萝卜的蒙眼笨驴,只能往一个方向去。
既然入城行不通,那她重返客栈不就好了。若明日有车,明日雇车入城也是一样的,再不济,一直没车上山,那她直接住到脚伤好了也行。现在路也通了,掌柜的也不会坐地起价了,不怕没吃,也不怕没住,有什么好愁的。
反倒是李姏婆该愁愁自己。
年关将至,庄子里留的人可不多,如今她三女婿已不在那边上工,没了接应的人,若是守门的又不认得她,那她才是要睡大街,喂野狼了。
只可惜她又是个视财如命的,即使脑子转了过来,想到了这一可能,那也是断不会跟她重回客栈,多添几日房钱的。
到时候拦车的真不见得是谁,李姏婆想看她笑话,倒不如先看看自己的。毕竟她可比李姏婆多知道一点消息。
那车是知府官车没错,如今上山要去接谁,不言而喻。
要按李姏婆的想法,认为里面坐的是衙门的人,她拦不下的几率有八成。那现在依她之见,里面坐的是顾懋,李姏婆便是十成十拦不下。
谁让,顾懋是个硬心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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