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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己(二)
男子身形如烟,足下在石灯飞檐上连点数下,便借力腾挪,带着她几个起落,转眼便消失在了重重殿宇之外。只剩那名侍卫站在原地,望着他们远去的方向,又低头摸了摸枪尖,满脸惊疑未定。
待到双脚终于踏上官道旁松软的泥土,闻见紫英阁飘来的酒香,杨柯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兴奋地扯了扯身旁人的袖子:“诶,你叫什么?我叫杨柯。”她不等对方回答,便自顾自地打量他,笑嘻嘻地一拍手,“我看你功夫好,人又白,就叫‘小白龙’吧。浪里白条,怎么样?”
男子闻言嘴角微扬,并未反驳,只温声道:“随你就是。”
“好啊,小白龙,良宵苦短,咱们可得抓紧寻乐子去!”杨柯拉起他的袖子,便兴冲冲地往前奔去。
杨柯本要带他去老地方紫英阁,但走着走着,忽然被路边一堆散放的旧书吸引,不由得止住脚步,蹲下身饶有兴致地翻捡起来。
小白龙静立一旁,目光扫过书脊上的标价,神色专注,似在默算价格,又像在阅览重要文书。
书肆老板见二人停驻,笑着迎上来:“公子好眼力,这几本都是孤本,若一并要了,给你算便宜些,共三两银子。”
小白龙听言觉得价码公道,伸手便欲取钱袋。不料杨柯猛地站起身,一把扯住他袖子,“老板,您可不够厚道哇!书角都卷了,纸张嘛,也黄得厉害,分明是积压的旧货,哪值这个数?”
老板道:“那您想要多少?”
杨柯竖起食指:“一口价,一两五钱!成就成,不成我们可走了!”
老板立马苦下脸:“哎哟,姑娘您这也砍得忒狠了,二两五钱,最低了。”
杨柯又加一根手指:“二两!多一个子儿都不要!”
“这……”老板耷拉下眼皮,眼珠却滴溜溜地转。
杨柯见他犹豫,作势便要拉小白龙离开。
“哎!哎!”老板赶忙将她拦下,“二两三钱,再低真不行了!”
杨柯正要继续还价,却听身旁人清润的声音响起:“二两五钱,可以,再加这本。”
杨柯和老板皆是一愣,目光顺着小白龙手指的方向看去,竟是书架上最高处一册蒙尘的旧书——《明斋广录》。作者署名处,赫然写着“姑苏悠悠客”五字。那书页纸张脆黄,显然是多年前的旧本,如今市价怕是连一钱都不值。
杨柯心头莫名一跳,按下他的手腕:“小白龙,这书……你若想看,我改日替你找新的,何必花钱再买?”
小白龙却淡然一笑:“无妨,我这人平日诸事繁多,能偷得半日闲已是难得。”他话锋一转,灼热目光锁住她,“若能读一读姑苏悠悠客的诗,即便是旧本,也觉心满意足。”
杨柯被他看得莫名心跳加速,不自觉地移开脸去,含糊应道:“……好吧,依你。老板,二两五钱,加这本《明斋广录》。”
最终,书以二两五钱成交。二人捧着新得的书册,信步在渐深的夜色中闲逛。
坊间灯火点映,天上月光遥落。小白龙翻开《明斋广录》,目光停留在一页,轻声吟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清朗的嗓音伴着徐徐晚风,莫名纾缓了杨柯连日来的愁闷,她不禁接道:“崔护这诗,写得是兰因,也是絮果。姑苏悠悠客将此句放在《魂断桃坞》的最后,便是为故事里有缘无份的结局,添了一笔宿命的注脚。”
“是啊,”他合上书,望向一旁的杨柯,眼中掠过一丝调侃的笑意,“所以你看,若这书生胆大些,莫待桃花笑春风,而是直接折枝赠佳人,或许结局便大不相同了?”
杨柯并未领会他话中的深意和试探,只顺着话头笑道:“按你这么说,京城里的桃花全都要被薅秃了。”
她扬起脸来,街市的暖黄灯火和天上的清冷月光交映在她明澈的眼中,跳跃着灵动的光芒。
小白龙凝视着这双眼睛,一时竟忘了言语。
杨柯下意识低下头来,见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自己脸上,久久未移,心头不禁砰砰直跳,脸上也飞起一抹红。
小白龙见她模样懵懂可爱,眼中笑意更深:“不知阿柯姑娘的轻功,师从何处?”
若直说杨涛的名字,他未免不会觉得自己瞎说八道,杨柯眼珠一转,胡口绉道:“我师父啊,是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异人,隐于山野云雾之间,专在月圆之时现身点我一二,神秘得很。就连我这个亲传弟子,直到现在也不知他仙乡何处,名号为何。”
小白龙唇角微扬:“听起来,你的师父和《明斋广录》里的人倒是很像。”
杨柯干笑道:“是、是挺像的。”当然像了,都是胡编乱造的。她又补道:“幸好师父教了我步法,不然今晚叫那侍卫拦住,可就坏了好事了。”
话音未落,却见小白龙了然一笑:“可是这般身形步法?”言毕,他身形微动,步法倏忽一变,鬼魅不定,足尖几次轻点,便已掠出数丈之外。
杨柯心下大惊,他所现的步法分明与她的幽冥步同出一源,甚至更为精妙老练,运转间圆融自如,赫然是更高一重的境界。
“你、你居然也会幽冥步!这招水上飘萍我还没学会呢!”
“想试试么?”他忽然伸出手,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
杨柯迟疑一瞬,将手递上去,掌心相触的瞬间,只觉一股温和的力道传来,整个人已被他带着向前疾掠。夜风扑面,周遭景物如流星般迅速后退,眨眼间,眼前已是波光潋滟的渭水河畔。
不待杨柯惊呼出声,小白龙足下一点,揽着她的腰际,飘然掠向湖心。
杨柯下意识闭紧双眼,预想中的坠沉并未发生。她小心翼翼地睁眼低头,而月光下的湖面竟真如镜面般承托在二人脚下,鞋尖点处,漾开一圈圈涟漪。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撞进他含笑的褐色眼瞳里,里头清晰地映出她惊愕又兴奋的模样。
“哈哈!踏水而行!你果然是小白龙!”
“好玩吗?”他低声问,揽在她腰间的手稳固而温热。
杨柯兴奋点头:“好玩。”说完,下意识将他腰侧的衣物又握紧了一分,生怕他玩心大起,突然松手。
小白龙察觉到她的小动作,俯身凑近她耳畔:“那你的手……为何抓这么紧?”
杨柯顿时脸颊发烫,羞涩地想要松开手,却忘了身悬湖上。刚一撒手,身体便猛地一沉,“呀——!”
小白龙迅速收紧手臂,一把将她拉回身前,猝不及防间,二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涟漪在两人脚下荡漾开来,一圈圈缠缠绕绕,彼此的心跳与悸动好像也被揉成了软绵的波纹,一层层浸到水里,又悄悄漫进心口。
“……天快亮了,”杨柯率先移开视线,“咱们……该回去了吧。”
小白龙凝视着她泛红的脸颊,片刻后才低声道:“嗯。”
二人循原路返回宫墙之内,一路异样的沉默悄然蔓延,让呼吸都变得有些粘稠。行至咸毓宫前的长长宫道上,杨柯停下脚步,抬眼望他:“今晚,很开心。谢谢你,小白龙。”
小白龙侧首看她,月光勾勒出他清俊的脸:“有个礼物,想送给你。”
“嗯?是什么?”杨柯好奇地睁大眼睛。
“闭眼,伸手。”
她依言闭上双眼,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两只手。”他眼里漾起笑意。
“啊?”她虽疑惑,还是乖乖地伸出双手,眼睛却跟着露出一条缝。
小白龙忍不住轻笑出声,温声提醒:“闭眼。”
“闭啦闭啦!”杨柯赶紧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因期待而轻颤。一个轻巧微凉的小物件被轻轻放上了掌心,外面似乎还裹着一层细腻的锦缎。
“可以看了。”
她睁开眼,掌心躺着一个精巧的锦囊,解开丝绳,里头竟是一条雕琢得栩栩如生的白玉小鱼。
“这是小小白龙,”他将白玉小鱼放入她掌心,声音里带着若有似无的温柔,“日后若想找我,对着它唤三声便可。只是……别再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了。”
杨柯捧着那尾玲珑剔透的小鱼,笑得眉眼弯弯:“若我叫它三声,你会立刻从天而降么?”
小白龙凝视着她眼中跳跃的星光,唇角也漾开温柔的笑意:“即便有千般事务缠身,只要你呼唤我,小白龙一定会为你而来。”
星河低垂,万物静谧,怦然的悸动随着漫漫长夜发酵、蔓延,溜进了夜行人的心底。
次日清晨,杨柯很早便醒了,她下意识摸向怀中,那尾白玉小鱼正静静地贴着肌肤,已被焐得温润生暖。
好事成双,青桃传来了消息,一百遍内则终于抄写完毕。
杨柯利落地梳洗完毕,赶紧去抄书作坊验收成果。
小云子抱着满满当当一沓黄纸过来:“杨姑娘,这上头是所有兄弟姐妹们的劳动成果,您瞧瞧!”
杨柯接过纸张,目光在上头快速划过,她突然揪住张边角发皱的纸:“这是谁抄的?丙等也不能写成鬼画符!”
刘嬷嬷急忙凑过来:“是我手抖多揉了两下,姑娘您包涵包涵……”
杨柯皱了皱眉,将问题纸页裹成一团塞进刘嬷嬷怀里:“这页重新写一遍,一刻钟后给我成品。”
刘嬷嬷苦着脸退到一边,重新开始誊抄。
“所有人!”杨柯从兜里掏出一袋,高举头顶,“拿着你们的功劳册,过来领钱!”
众人一拥而上,挤得杨柯被扭成麻花,“姑娘,让我先!”“你让开,是我先抄完的!”
杨柯扯着嗓子大喊道:“都别急!排好队,一个一个领!”她咬开银元宝的封口,碎银哗啦啦落在桌上:“按规矩分成,拉来三个新人的小云子抽三成。”
小云子红光满面,袖子撸到肘弯,双手笼成个圆盆似的去接银子:“姑娘大恩大德!”
看着那枚最大的元宝滚进小云子怀里,杨柯肉疼得嘴角直抽抽:“省着点儿花啊!”转头又继续扯着嗓子喊:“杜衡,甲等抄了四十页,抽两成。”
杜衡好不容易挤出了人墙,一个趔趄,险些扑到桌子上,赶忙道:“多谢姑娘!”
杨柯笑着夸赞道:“这些人里头,就数你走线最工整,连撇捺都描得周正。”
杜衡脸色一红:“多谢姑娘。日后若有衣服要缝补,姑娘尽管吩咐!”
“你说什么呢,咱们姑娘金枝玉叶,哪能穿带补丁的衣裳?”一个小内监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跟前,冲着杨柯堆起笑脸,“姑娘,我抄的虽不多,可这些人全是我挨个儿从浣衣局、膳房拽来的,您看这辛苦费……”
杨柯伸出手:“你的功劳册呢?”
小内监嘿嘿一笑,赶忙递上:“在这儿呢。”
杨柯从钱袋里摸出碎银,在掌心掂了掂,五钱银子落在小内监手心。小内监一张笑脸立时垮成了苦瓜:“姑娘行行好,奴才上个月才净身入宫,家中老母还等着抓药呢。”
“巧了不是,你刚进宫,我也刚进宫。但我这可不是开善堂的,”杨柯边说边冲他挥手,“快下去,快下去。”
后头的人见状,立马拥了上来,将那小内监挤到了一边。
忙活了半日,算盘珠子终于归了零。杨柯看着空空荡荡的钱袋子,肉疼得紧。要不是那日触了宇文泰这个大霉头,自己何需赔上了大半个月的体己?
“罢了罢了,破财消灾,以后见了他,躲着便是。”杨柯摇头轻叹,抱着厚厚的纸张,出门朝着御书院的方向走去。
“阿柯,你要去哪儿?”正走在路上,云昌吉从身后追了上来。
杨柯没好气地踢飞脚边石子:“御书院。”
云昌吉拍了拍她的肩膀,传达安慰之意。杨柯知道昌吉如今成了宇文泰的伴读,嘴上也不留情面了:“听说某人如今成了羲王伴读,连走路都带风了?”
昌吉反倒朗然大笑:“杨姑娘进宫当日连斗章大小姐、羲王殿下的英勇事迹,宫里可是传遍了。”他压低声音,凑近杨柯耳边,“一百遍《内则》抄完了没呀?”
杨柯猛地拍他脑袋:“难不成你来帮我抄?”
云昌吉扮作委屈:“我可不敢。殿下吩咐的事,你还是乖乖照做吧。”
杨柯扬手作势要打:“你才入宫几天呐,胳膊肘都要歪到宇文泰怀里去了!”她眼色一转,忽而又问道:“云昌吉,我问你——这宇文泰平日里……可有什么禁忌?”
云昌吉结结巴巴道:“你……你指的是哪方面?”
杨柯直敲他脑门:“想什么呢你!”
昌吉皱着眉头,摸着脑袋,半晌才挤出句话:“别的我不知道,倒是听小顺子说过,羲王对外表甚是讲究,衣服必须要熏够香才能穿。”
杨柯眼睛一亮,将手搭到他肩上:“到时候就拜托云兄帮小弟一把了。”说完便一溜烟儿跑走了。
云昌吉一脸茫然:“什么啊?别拉我下水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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