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势有不可得
有时候有的决定,是为了争取一个如蒙大赦的时刻。比如带着已有的诊断结果来到另一家医院,不是想重新成为一个健全人,而是想从必死的判决中获得解脱。
我并不属于体弱多病的种族,寿命论加诸的影响也更加宽容,所以人类的后续命运对我来说,其实无足轻重。我不关心惨案由谁制造,无所谓将人当作低值易耗品投放到学院里的动机,但我非常想知道结果,反过来说,不想跳过必然死亡的前置剧情。
学校是座隔绝现实恐惧的梦幻岛,有时也会将注意力集中到一次失恋感悟上。高中生毫无负担地为爱挥霍精力,这种爱在形式上衍生出明月高悬如何照人的分歧,当消遣听很有趣。
但听着听着,脑子里又会冒出来一句话,这件事的知情人都无比冷漠。包括学院,包括夜间部,包括玖兰枢,换位思考,你推行的理念上升到了消除种族隔阂的高度,你的诚意则是,我身体里有伤害你的基因,现在将我们关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保证不伤害你。
我不伤害你,到头来也就证明了这一件事。所以能理解外面有人骂他打着关爱人类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发展势力。做什么都是错,但也不能不做,可客观来看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真小,这是我心里不平衡感的来源。
唯一有人情味的部分是在我彻底脱离学院、回归原来的办公环境后了解到的。还记得那个情报贩子说了句“黑主灰阎连儿子都长出獠牙了”,锥生零即将堕落为level E在夜晚世界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了。也许是出于同病相怜,将有类似情况的女孩放出学院是他提议的。随后,他又承担起了监视她及其家人的任务,我想其中也包括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局面前,结束一切的责任。
可是你猜他等到了什么?
两个月后,元老院下达了两项任务,在用火漆封着的那个信封里,明确地写了“杀死锥生零”。任务等级让很多人跃跃欲试,完全轮不到回来坐冷板凳的我。就在我离开学院不久,学院舞蹈祭当晚,我族的纯血种女王绯樱闲被学院风纪委员锥生零杀害了。
说起来也确实离奇,按照人类的年龄算,他比我小,如假包换的高中生,单枪匹马对战纯血种却能战胜,同事都向我打听这位锥生零是何人物。
上级教育我:“死了位纯血种,驻扎在学院的那群人载誉而归,你说你急什么。现在回去像个笑话,这么好的立功机会,也只能交给其他人,干事没长性,前功尽弃了——”
于是另一个任务顺理成章地交到我手上。它要求我在几天后潜入一场宴会,绑架一位最近在舆论场公开向玖兰枢倒戈的新贵,与人接应后带回元老院。
为此我做了功课。这是蓝堂家举办的晚宴,广泛邀请希望与人类和平相处、相互理解的吸血鬼。这样的主题和主办方,对于和平主义的建立者、玖兰家家主玖兰枢来说,似乎没有缺席的理由。也就是说,任务名单上的团伙要在他眼皮底下绑走起码在明面上与他立场一致的人。
到时候任务败露,或许会转变为未经授意的个人行动,很难不想象我们被宰助兴的场景。然而即便这样也没人能拒绝——
“是那位大人物点名的任务,届时他也会到场,你们知道轻重。”
团伙里的其他人说:“那么不妨为他罗织一条罪名,一个既不与所在场合相悖、也不忤逆玖兰枢主张的理由,就能成为我们的后路。”
我被分到行动组,所以栽赃的流程,我并未接触。只是频繁地练习宴会礼仪,确保在行动那天,香槟酒能够沿着高脚杯一侧潺潺流入,并达到合适的酒面高度。
一群打扮花哨的和平主义者在闪亮的地板上踱步,接过酒杯再漫不经心地端着,交谈时发出礼貌的轻笑声。无需特别辨认他们的长相,人类社会的机运使他们化身名流标杆,而跨过另一个世界的门槛后,这些仿佛不值一提了。
我半场巡视着添酒,在这场宴会真正的主人公出场前,所有来宾只会重复一些相互恭维的陈词滥调,我的目标也在其中。沿着他的社交轨迹,我看到了有过几面之缘的夜间部学生支葵千里,他们潦草地交谈了几句,我的目标就走开了——显然他是不讨喜的长辈。
等了一会儿,玖兰枢出现了,身边只有一条拓麻陪同。我随着众人行礼,宴会的主办方,也就是蓝堂英的父亲领着他的一对子女上前,就玖兰枢在学院里对蓝堂英的关照表达了感谢,既而向他引荐起自己的女儿。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热切,因此按捺不住,纷纷效仿。
我知道玖兰枢就是翩翩浊世佳公子,连镀金画框中的少女都该向他施以深情款款的凝视。可此刻但凡适龄女孩,她们先天的容貌出身、后天的才华横溢,全被归类为向玖兰枢自荐枕席的资格,这着实是屈辱的一幕。尽管玖兰枢对众人的请求视若无睹,从头至尾只展现出完美的平静,众人的簇拥还是硬生生为他塑造出一种应然的胜利者姿态。
他离开后,众人自然散开,会场重回秩序井然。我回到后厨,绕过流理台上的陈列品,再返回会场时,抱住崭新的托盘按兵不动,然后假装被男管家的声音喝退:“你在这里做什么?”
社交界的晚宴不允许白领深裙踏足,女仆只是所谓厨房的俘虏,和餐桌产生任何接触都会构成对上流圈层的羞辱。
“非常抱歉!先生。”
大型宴会不能全靠本家的仆人,我虽然脸生又莽撞,倒还算不上确凿无疑的闯入者。男管家的表情一目了然,比起安全事故,他更担心招募的临时工偷窃、窥伺、举止出格。
接下来,我要将他引到指定地点,顺理成章地为我们增加一位证人,目的是配合同事,让栽赃在第三方眼里坐实。这与我们最初的打算略有不同,决定主动惊扰主办方,是因为猎人协会派来的卫兵让悄悄绑人的难度骤增——几乎一整晚,锥生零都顶着他那头引人瞩目的银灰短发来回扫视,想等他把工作抛诸脑后是不可能了。
不知道任务对象具体的罪名反而帮助我弥补了演技上的缺陷,我支支吾吾的,表现得像是抗不住这位年轻管家的审问。于是我们两人一前一后组成把偏口剪刀,沿着曲折走廊构成的粉笔线,裁开和平场景的遮羞布。
然而到达目的地,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场景,却不止让他感到冲击。
有贵族偷偷带血仆进来,不论是单纯向熟人炫耀,还是就得意自个儿阳奉阴违式挑衅,都是非常严重的行为。在管家的视角下,这些贵族履行一点好处,就能获得不知死活的佣人协助,愤怒开始在他脸上盘踞。我在对峙中极力撇清关系,被威胁了几句才开始厚颜无耻地求饶,声称自己还没收到对方的报酬,演完后垂头丧气地跟着管家回去指认主犯。
为了打草惊蛇,我在上一层猫着腰,犹犹豫豫看向自己的目标,随后越过他,认准身后的贵族。
我在指认这件事上犹豫过,如果他们倾向于息事宁人,再趁机卖对方一个人情呢?然而最终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为了声誉而将这件事彻底压下去,大概培养不出蓝堂英这样的行事风格,这个家族对玖兰枢的忠诚态度是一脉相承的。
他们家的人迅速出动了。这时就看目标的反应,果然他够敏锐,自己向着猎人协会注意力的死角退去——毫无顾忌地拉猎人协会进来是可能带来额外收益,但我们没人有把握为随之而来的复杂局面兜底。
“跟我过去当面指认他。”
“还是先向总管先生报告吧……”
“闭嘴。”
对被引到场外的无辜贵族来说,先是管家带着女仆攀咬,再非常“不巧”地被元老院的人员撞破,可真是无妄之灾。他哪会受这委屈,闹起来矛头直指蓝堂家,年轻管家受不了有重大嫌疑的贵族反过来谩骂主人。人群随着他们的交锋躁动起来,包括锥生零在内,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要求离席的贵族和应激的管家身上,目标先一步被带走,我也顺利脱身了。
“快走吧,一会儿恐怕要封锁现场。”
“你们找来的那个人呢?”我问。
“管她做什么,会有人替我们出手,把尾巴扫干净的。”
“你们真慢呀。”队伍里唯一的人类慢悠悠地开口了。
是锥生一缕。作为同胞兄弟,他有着和锥生零分毫不差的外形轮廓。然而无论是特别用铃铛串绳束起来的头发还是病态失意的神情,都让他身上有种忽遇新丧的鳏夫气质。这么想很缺德,可一般人类不遭受点打击,应该不会来给元老院干活吧,更别提对付的还是自己亲哥。更地狱的是,从结果来看,这才是成功的种族合作。
“还不是因为你哥哥,为了他牺牲一点你的等待时间,不算什么。”跟他同组的同事打趣道。
“这么说可真是对不起我呢,忍着恶心把他引出去两分钟,你们什么都没做。”他随心所欲的微笑让我联想到某种枯死的植物。
“哪有这么简单,这不是去想办法了吗,”同事用下巴指了指我,“你哥的战绩,需要我给你背一遍?”
他正巧看过来,听人提起锥生零,眼中当即淬满一触即发的恨意,随后渐渐变得幽暗,苍白的嘴唇抿成一道凛冽的曲线。
我放慢了脚步说:“你们先走吧。”
其实我知道,这是人类友好的宴会,有玖兰枢在,是可以安心功成身退的。我亲自记录过他对同类型低危害事件的处理,宴会上不是还有人向他求证并得到答复了——这有关于另一个任务的结果,为了锥生零曾经是人,玖兰枢当众赦免了他对纯血种的残害行径,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当众斥责元老院干涉。
那么对这样一个满身牙印的可怜人类,他会置之不理吗?最坏的可能不过是他一直都在标新立异地招揽民粹,那不正好,还有比完美受害者更好拿来作秀的吗?
可是我敢肯定吗?在经历了学院里那个女孩的事情后,谁更值得托付信任,我心中有数。且和之前的情况不同,我不再是无能为力了。
我和管家离开的时候,那个房间上了锁,还额外拨人看守。路上我心里非常动摇,一度觉得那个被吸血鬼抓来折磨的女孩才是魔鬼,我自以为撞破了她的厄运,聆听她的哭诉,实则在考虑解除她的困顿前,就已经坠入了属于我的四十昼夜。
——就算我没有经受住考验吧,我对着看守的弱点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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