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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真伪未曾知(五)
春信吓出一身汗,寒津津的,小衣粘在背上,不知哪里来的风,带着微微的檀香味儿,钻进小衣的缝里,像蚂蚁在冰上趴。两条腿像没了筋骨,任脚趾再如何努力地抓地,都没有支撑,想往地上坐,也想往他身上靠去,但理智告诉自己,现在的身边这个人,已经露出了青面獠牙,不值得信任。可春信又不知道该信任谁。早知道穿越是这么个结局,为什么要在睡前祈祷再穿越过来。
“娘娘,别怕,随我来”,恍惚之间,他伸过来一双冰凉的手,端握着春信的手,内里使着暗劲,将春信拖拽了进去。
殿里点着一圈巨大的蜡烛,四周密密麻麻地供奉着各式各样的排位,春信眼晕,看不清楚上面的字,只看到每个排位前面都供奉着一个梨子。大殿正中,是两个崭新的棺,漆得锃亮,隐隐约约散发着香味。两个棺用金色的铁链拴着,铁链很长,缠绕了很多圈。
“娘娘,请”,他去桌上端来两杯酒,一杯递给了春信,一杯握在手里。
春信不敢接,手藏在袖子里,冰凉,抖个不停。见他一直眯眼盯着自己,鼓起勇气开口,“厂督,本宫与你有仇?今日你要在此毒杀本宫?”
闻听此言,他的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瞬间就恢复了笑意盈盈,轻轻地摇了摇头,用轻柔地声音说道,“前尘往事,娘娘忘了,便忘了吧。今日是好日子”。说罢,端了端春信的手臂,和他的酒杯轻轻地碰了碰,笑着先饮了,“娘娘,您瞧,没有毒”。
春信颤抖着手臂举起酒杯,手抖,半晌都没送到嘴边,他笑了,扶着春信的手臂,帮她递到唇边,柔声道“别怕,春信妹妹”。
“我我……我想回宫了”,春信此刻唯一能动的脑子,就是能不能回到那个破旧的景阳宫,躺回那个破旧的床上,闭上眼睛,回到梦里,再醒来,还是躺在家里热乎乎的地毯上,听着哥哥咋咋呼呼的说话。对,哥哥,哥哥给的佛头。春信借着抬手的机会,用手腕压了压脖颈,有些膈,还在。不知怎的,心下有些安稳了。
他还是那般温柔和煦的笑容,只是在这个环境下,四周被牌位围绕,这个笑容,觉得冷。他手臂上用着力,春信躲无可躲,酒杯已经在唇边了,最后,春信淡淡地说了句:“好,青梅竹马哥哥,这就当交杯酒了”。说完,一饮而尽,便松了手。
酒杯没有应声落地,而是被他稳稳地接住,低头,展眉,一瞬间思绪万千,而化在脸上,不过是他抬起头的一滴泪。半晌,他说:“多谢妹妹还记得婚约,此生无缘,来世再续”。说罢,转身,弯腰,竟将两个酒杯放进了其中一个棺中,然后,他回过神,从脖颈中掏出一个玉佩,托在手心里,呈给春信看。
“妹妹,这是春姨娘藏在袖中的,我的人找到她时,尸首虽已腐烂,但这个没有。如今,将此物交还妹妹,权做来生信物。凭此物,我定能认得你”,春信耳边嗡嗡的,盯着这个玉佩,眼前金花四溅。这个玉质粗劣的圆形玉佩,雕刻着一黑一白两条鱼,口尾相衔,恰好是一个太极八卦图。这不就是自己的……
不等春信开口,他却急了,伸手探入春信领口,手指只一摸,便将春信脖颈中的佛头摸了下来。自顾自地就戴上了,还特意往领口塞了塞,压了压。“不是,这是我的……”春信有些着急,想抢回来,又不想抢回来。只听得他说,“来世,万万等我来找你。”
他的脸色有些潮红,像酒劲儿上来了。情绪也有些急迫,看春信自始至终不开口,手臂径直捏上她的肩膀,晃着,凑近了说,“今生,才匆忙。待来生,来生我必找到你。”说完,仰头看着屋顶,看着从顶棚上射过来的一束光,笑着说:“师傅说,枯木逢春,遇柳泽竭。我秦家一门三百六十余口,遇上你们柳家,只我一人得活。你柳家上下十族八百二十口,遇我春谷,也只余你一人。今生冤孽,愿人死债消。”
低下头,笑着对春信说:“妹妹,万万记得,来生,我会对你说,我叫柳遇春”。
春信嗓子里想吞了糖浆,黏糊糊的,张开嘴,却无法发声。眼前的金光快速旋转,头痛欲裂,想看清对面的他,却越来越不清楚了。难道是我的酒里也又毒?
闭眼之前,春信只能再心里喊,“让我回家,让我回家,我再也不想来了”。
第二日,大雪。自今上登基以来,每年春节,都会下很大很大的雪。天地间,白皑皑的,像盖着厚厚的棉被。
京郊的粥棚的大锅里,一直呼啦啦的熬着粥,热气冒上来,瞬间就和雪花融为一体了。粥棚是春厂督亲自督建的,不只管饭,还管派工。有那搬搬抗抗的、浆洗缝补的,都派下来。监管粥棚的,大家都称呼“大管家”,每隔三日,大管家会送来米面、柴火,有时候还有布匹、银两、书籍。
今日,大雪,天亮的早。大管家也来得早。
路边,两大车米面肉蔬。
大管家很少说话,今日却开了口,“找十六个壮汉,跟我去办点事儿”。因着收恩惠颇多,众人都很踊跃,话音未落,便站出来二三十个壮汉。大管家默默地看了,点了十六个面相老实的,挥挥手,转身走了。
众人跟上,走了半个城,竟然来到了一座无名的府邸,门口没有灯笼,无名无姓的。
穿过厅堂,绕到后方的小院,大管家开了门,指着堂屋里的被铁链紧紧缠绕在一起的两口棺说,“劳烦众位,莫声张,从后门,抬上车,送到城外三十里山上,埋了”。
众人不敢说话,只默默地上前搭手。大管家从袖中掏出一兜金元宝,每人给了一个,说:“事成之后,各位自散去,天涯浪迹,不要回来”。众人点头。
长街无人,大雪纷飞。大家心中猜测棺中是谁,但无人敢开口。
掌灯时分,皇帝脱了外袍,半趴在塌上,等着小太监抹药膏。多年边疆征战,腰伤已深,也只有天黑了,无人看见了,才缓上一缓。药膏就在床榻一角,慢慢地一坛子。每年入秋,春谷就在自己家的小厨房亲自盯着熬制药膏,这一大坛子,能用到来年入秋呢。
皇帝眯着眼,药膏里的酒杀进肉里,淅淅沥沥地疼。半睡半醒间,皇帝问:“春厂督今儿入宫了吗?”
“回陛下,春厂督今日没入宫”,小太监颤抖着手,尽力控制着声调,扭过头,不让眼泪落到陛下的脊背上。
“嗯,明日下了朝,你着人在路上等着,跟他说,朕找他有话说”,皇帝撇了撇嘴,控制不住想笑。昨日探子来报,春厂督去景阳宫偷偷接了娘娘,直接回了府,二人进了一个偏院,天黑都没出来,也没掌灯。春厂督对这个景阳宫娘娘,一往情深,若不是造化弄人,一个替嫁进了前东宫太子府,一个净身入了我六王府,他二人,也是一双璧人。想到这里,皇帝开始盘算着,明日见了春谷,该如何打趣他,又该赏赐她些什么。明着不能赏赐,暗里也给她点儿什么吧。
小太监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一坨药膏掉在了床榻上,瞬间晕染了一个黑圈。“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太监吓坏了,跪下来,以头呛地,发出咚咚响声。
皇帝摇摇头,本就不是多大的事,“起来吧,吓成这样”。
睁开眼,看到小太监蓄满眼泪的眼睛,不由得诧异,“这点儿小事,也值得哭一场?”小太监不敢辩解,只摇摇头。
心情突然降到极点,皇帝披衣坐起,回到书案旁。
书案左右各摆着两摞札子,左边的,是弹劾春谷的,言辞虽激烈,但无外乎还是那些词,皇帝都看腻了。索性,放在一边,隔几天给春谷送去。
右边的,才是军国大事的。以前做王爷时候,只知带兵打仗。后来,又学会了阴人,学会了借力打力,坐山观虎斗。如今登基了,无外乎还是这一套,杀人、打人、用人。
今儿个特殊,书案正中间,竟然还摆了一个札子,蓝底金线的封套,香喷喷的,透着精致。皇帝笑笑,心中了然,这才是自己今天等的东西。拿在手里,不着急拆开看,先笑着问身边人:“这是何时送过来的?”
“回陛下,一早就送来了”,小太监弓着腰,不敢抬头。
“春厂督没留什么话?”
“回陛下,不是春厂督亲送的。是大管家送来的”,小太监定了定,鼓足勇气,“春厂督留话了,请陛下勤加保养,延年益寿,万勿想念”。
皇帝笑出了声,“什么狗屁”。
拆了封套,拿出一张纸,这才愣住了。
“臣……布衣蔬食,礼佛以毕此生……万勿想念,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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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布衣蔬食,礼佛以毕此生”,引自《天香阁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