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万千花蕊慈母悲哀(一)
共你的记忆啊 长存在我心内
骑你的白马啊 行你欲行的路
风吹来花土落点一炷香祈求
南无观世音菩萨
——《万千花蕊慈母悲哀》
1910年明治四十四年
“僧徒需要拜见的,稍晚些留下来,等我们住持的消息!”
十二月,一旦入了隆冬,东京的风就刮得嗖嗖打紧,冻得人牙齿哆嗦得在口里打击出交响乐。寺庙外狂飙着浩大的雪,蹲在寺庙门口的工藤新一一个劲儿朝手心里呵气,三番五次朝里头瞧去。东京头一回下这么大的雪。那银蛇飞舞,恍若蛟龙般在半空中划飞出一道道优美的曲线,整座城市成了遭人精心打扮的小姑娘,此时此刻银装素裹,真是分外妖娆。寺庙五重塔的塔檐底端仿中国式的飞椽使整座塔看上去格外笨重,头重脚轻,塔外修筑的檐柱柱身近来刚刷过一层漆,油亮的表面在冬天里泛着冰冷冷的寒光,那上边雕刻的腾云也似被这要了命了的冷天气冻得十分受不了,毫无平日里活灵活现的姿态,如同僵死的云块般一动不动地钉在那头了。五重塔周遭的佛堂建筑群均是明治年代前的老古董,木制的房屋上都写尽了时间的刻痕,佛堂壁上的窗棂倒也充满着中式的浓厚韵味,古朴的雕刻重现了本地挥之不去的历史印记。工藤新一记得自己还见过萨满,国中时期他曾去过中国东北一带,在那些大片大片繁茂的森林的尽头,在鄂温克族的乌力楞?里,这样的萨满?随处可见,他们没有男人或女人的限制,看上去神神叨叨、神志不清,然而他们对自然神的敬畏与崇拜却达到了工藤新一所无法解释的科学的边界。工藤新一不信宗教,他只相信世界运行的规律与法则。
工藤新一本不是寺庙佛堂的常客,若不是新年临近,同在东京帝国大学念书的四个人聚在一块出门逛街,他现在大概还窝在宿舍里翻书看。他对女孩子家家们的佛堂迷信实在提不起兴趣,就蹲在门口看看雪花,顺便和身旁的服部平次侃起大山了。身处在这茫茫的白雪里,大地一片苍苍茫茫,真是有种肃穆的自然美。那雪片的冰晶落入掌心会转瞬即逝,落入地表会融入大地,落在人的肩头会堆积成一座小雪山。春去秋来,这样的景色在工藤新一小时候已经见过很多回了,在那个偌大的花窗的后面,在那个空旷寒冷的工藤府大厅内,他已经见过太多回,当时人的神情、斥责的态度、悲哀或痛苦或甜蜜的回忆,都随着岁月的流淌而消逝在工藤新一的过去里了。然而他还是能够想到那时调皮捣蛋的自己,往内昌的毛毡帽子里塞雪花,往枫孝敏的手套里灌冰水,也自然会幻想如果土井塔克树与他共同看见这场大雪会如何。他模样虽笨重,但毕竟是个浪漫的人。真可谓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哪。
服部平次对东京的雪天仍不适应得很,去年入冬生了场大病,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于是他今年做好了充足的保暖措施,远远看去就像只臃肿的熊,工藤新一在宿舍里已经嘲笑过他很多次了。现在他正因为无法蹲下身而苦恼,只得抱臂打量雪景,余光里瞥见工藤新一在擦拭手中的怀表。那块怀表做工精致,不是凡物,表上的蓝宝石在夜里能熠熠生辉,服部平次经常发现工藤新一会时不时打开表盖看时间,或者是拿出来擦拭,在澄澈的月光底下睹物思人。
“嗳,工藤,我从遇见你那年就发现你有擦拭这块怀表的习惯,这该不会是你的哪个心上人给你的定情信物吧?”
“是啊。”工藤新一面不改色地接过服部的调侃,“那个人在我八岁生日那年送给我的,怎么样,这个答案你满意吗?倒是你,与其担心我的感情生活,不如好好考虑下你与和叶的情况——眼睛充血,黑眼圈,手里还握着御守,这几天是因为和叶没有与你通信而睡不着觉了吧。”
服部平次口是心非道:“和叶那个女人只是在大阪念书而已,又不是见不到她了,谁会想她?”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真是一刻都不歇息地拌嘴。”从佛堂里走出的毛利兰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嘴上多有嗔怪,跟在她身后出来的铃木园子哧哧笑着他们两人。庙里的住持在今早出了远门,到奈良那边的东大寺进修佛法,庙里临时找来住持接替工作,又是新年将近,这附近四五里地的人都想来拜拜菩萨求个新年的好运气。毕竟是新年,谁不想求个好运气呢?毛利兰本也不是佛堂的常客,如今会来,是因父亲毛利小五郎最近工作不顺,听说这里的菩萨灵通得很,便怀着好奇心来拜上一拜。不求结果,但求心安。如今得知住持慧心师傅一早去了东大寺,离东京实在太远,不奢求他能及时赶回,就打定主意早早回家,只拜见这一两个菩萨,晚些时候再去奈良找那慧心师傅。中国古来时常拜财神爷,她听了,觉得更该替父亲拜拜这个才对,但日本没有财神,那就只好拜拜惠比寿?了,好歹免免他的财灾。寺庙内的小和尚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但真要问起何为菩萨相,实际上他们也不清楚。
自从五月份宫下太极、幸德秋水等人被捕后,日本知识界与社会界变得人心惶惶。不说所有知识分子开始变得人心惶惶,就说那曾经但凡是抨击过明治政府作为的不硬气的文人墨客,都开始终日夹着尾巴做人了。社会上存在的一些社会民主人士,不为因这大的变动而感知到明治当局的想法。什么炸药,什么刺杀,这罪名在未实施的面前瞬间成了莫须有。到了十二月的审判阶段,各地大学里的年轻人遂开始群情激愤起来,其中就包括了工藤新一等人所在的东京帝国大学,听说新年后就要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了。这社会上的人,此时都在因为当局不平凡的举动而惶恐、担忧、激动、兴奋着。我们不知道这惶恐的是谁,担忧的又是谁,激动的是谁,兴奋的又是谁;我们只知道这几个本就不平凡的年轻人要做出不平凡的举动了。
服部平次显然相当认为东京的佛堂远没有近畿地区的正宗,他们一行人决定过几日放了冬假就买前去奈良的火车票。铃木园子此时咂咂嘴,说:“我恐怕不能陪你们去了,我们家在年终要进行一场清算会。”随后她刻意看了眼工藤新一,像是提醒似的戳了戳他的胳膊,“你要去你们家么?”
工藤新一没那个打算,实际上工藤家每年的年度清算会他都没去过。国中一年级时去过一次他就再也不想忍受那些人的陈词滥调了,不如用学业上的借口搪塞他们。毛利兰见状,兀自叹了口气,面对漫天飘扬的雪花不禁一跺脚跑进了雪里,她轻盈的长发飘逸得像是被水流吻过,喜乐将她的眉眼塑造得温柔又灵动。毛利兰看一看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在雪中跳起了圆舞曲,很是快活,仿佛现实生活中的糟心事都打扰不到她,只消是她能看见的,都是顶顶好的乐事。相较于出生而言,毛利兰不及工藤新一与铃木园子,工藤家作为日本的开国功臣,其政治地位自然不必多说;铃木家乘着殖产兴业这股东风,顺势而为,迅速发展为日本的经济大头。若要拿毛利兰与服部平次比,那也是轻易就可决出高低的,毕竟服部平次的父亲是大阪府警本部长、警视监。但也正由于身份的缘故,她比她的三个朋友活得自由太多、幸福太多。
可毛利兰最近心头总是不大宁静,乱慌慌的,像有头鹿在她心里头撞,搅得她心神不宁,不仅文章做不出来,生活也恍恍惚惚。她决定走一遭奈良绝不是无心之举,说是要替父亲见一见慧心师傅,实则是为了依托佛教安慰自己的身心。1904年,毛利兰接触到《平民新闻》,读到幸德秋水与堺利彦合作翻译的篇目,心里有了很大的转变。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究其根本,菩萨本就无相。是佛成不了人,而心有纠结的人终究成不了佛,他们这些人,这才会来求见菩萨。
在六年前的某一刻,在某一个无名的时刻,现在的人不能确定它的准确时间,但凡是将重心放在那上头的,必定记得清楚那天的事情。毛利兰至今还能回忆起,当日那个掷地有声的声音:诸君同我等绝非虚无党、恐怖主义者之流……惟尽斥其暴力,依和平之法,须出师有名三道也……?罢了、罢了,真不想再去想它了!想它做什么,要依它的路去走什么!?作为远不及园子、工藤、服部的平凡人,要去争这些做什么?这时天忽然就不再下雪了,或许是缘于毛利兰纷乱的心境已然代替了纷乱的雪花,连同呜呜作响的西北风也停止了喧嚣,在行人如云的景色里,一抔抔的顶上发黑雪堆真有如点心铺里发霉的馒头,叫人看了心情不愉悦,嘴里直发酸。远远的天边慢悠悠地举起了慵懒的太阳,它的光病恹恹的,照得人不舒服极了,生怕下一秒身上就会长出虱子,不免想方设法地避着光走。工藤新一一行人就走在病恹恹的光里,可他们的身子依然挺拔,恰如这寺庙内一排排不灭的青松。
最后铃木园子如她所说,因参加家族清算会而缺席,他们登上火车那天是个完美无瑕的晴天,温暖的太阳光把人身上烤得暖烘烘的,恨不得一头栽进春天里。从东京到奈良的火车需坐上整整一天,他们三人要在火车上度过一个夜晚。工藤新一同服部平次坐在一侧,毛利兰独自坐在另一侧,车厢内时而吵嚷的环境与列车外静谧的景象实在是不相匹敌,乘客喝着酒,唱着歌,玩着扑克,猜着字谜,没有一刻闲下来。轰隆隆的车轮声与急促的汽笛声混杂在人声中,工藤埋头翻着从佛堂内取来的几卷手抄佛经,那是庙里的小和尚交代他们带给慧心师傅的。竹简上头秀丽公正的笔迹不知是出自哪位僧人之手,满满一卷,字里行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菩提萨埵婆耶”与“摩诃萨埵婆耶”,翻来一看,居然是《静心咒》,也真是难为他们这些年轻气盛的小辈来带了。
冬季行车的夜晚难免索然无味,早上玩累的乘客这时大多都睡下了,车里只听得鼾声一片,工藤新一趴在桌上睡着,拳头紧握,眉头紧皱,像是做了噩梦。没有人会知晓他能够梦见什么,或是将梦见什么,没有人与他共同出入过那个规矩森严的大家庭,当然也没有见证一个人的死亡。工藤新一却见过太多了。他前半辈子的人生都葬在那个偌大的宅邸里,没有人为他挖坟掘墓,就难以与他引起共鸣。这个人生来就被寄予厚望,他的命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某个人、某个家庭、某个集体,或是一个迷惘又前途无望的未来。他的梦就像火车外飞速掠过的黑夜,黑夜的尽头仍然是黑夜,延绵至天际边的铁轨是向着鲜红的日轮的。这下工藤新一挣扎了一会儿,貌似即将从黑夜里挣出来了,服部平次推醒了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问他毛利兰的去处,看起来服部也才醒。
工藤新一观察到有些咖啡残渣黏在杯底,说明毛利兰走了很久,如果是上厕所,凭借她谨慎的行事风格也一定会留下字条。这时服部平次发现包里的《静心咒》不见了,二人心道不妙,连忙起身去各个列车车厢里寻找毛利兰,可仔细想来,列车上未必会明目张胆地偷人,况且这辆车是直达奈良的通行车,中间不会停靠周边城市,想要藏人就只能依托货物车厢了。工藤新一嘱托服部平次守住原地的贵重物品,只身一人前往列车末尾的货物车厢。
他推开每节车厢内不同的人群,推开一道道门,焦急地拉开货物车厢的门,悄悄潜入。但是他既没有看见凶神恶煞的歹徒,也没有看见孤立无援的毛利兰。工藤新一看见了满地的月光稀稀拉拉地碎在地上,远处原野上闪烁着静谧的光芒。冬风又冷又硬,把干涩的空气搅和得不自在。毛利兰半个身子倾向窗外,她的头发梳得光光的,盘了个柔软舒适的发髻,她穿着雪白色的连衣裙,一件玫红色的外套,深黑色的裤子,月光柔和了她的脸,细而密的眉毛随着眼波的跳动而像春风中的柳叶一样微微拂动着。她注意到了工藤新一推门而入发出的声音,转过身轻轻说了声“抱歉”,然后又继续将身子探出窗外,向天空伸手,像是在讨要什么。过了一会儿,工藤新一走到毛利兰身边,两个人同望窗外那一轮明月的时候,她忽然凝望起了工藤新一,在昏黄的货车车厢灯光的照耀下,毛利兰的目光变得那么伤感,她的身子不再探出窗外了,而是待在车内。
毛利兰翻阅起手头那本《静心咒》,念道:“众生皆烦恼,烦恼皆苦。烦恼皆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有形者,生于无形,无能生有,有归于无。境由心生。”她眼中哀婉的色彩正在流转,翻动起工藤新一的千头万绪,于是他就顺势而为倚靠在车边,知道毛利兰有话想对他说。“新一,刚才我看你睡着时眉头紧皱,是做了什么噩梦吗?”毛利兰用一种试探性的口吻问道。
“人会做梦不是常有的事么?你什么时候对这种小事这样上心了。”
“不是呀,我只是在想,从我认识新一起,你就喜欢把坏事藏在心底。你小时候不总是在围墙的另一头跟我说话么?我还给你说过,太阳真好呀,糖果真甜,我们以后要一块去吃卡斯特拉、糯米糕、麻糬、大福还有铜锣烧……你还记得么?”
“我记得,我还记得很清楚。你在夕阳底下还常常和园子朝我炫耀你们俩能自由行动呢!那时候我可羡慕了,经常被气得牙痒痒!”
他笑了一阵,在毛利兰伤感的眼神中倏然停了下来,慢慢凝住了表情。
“我时常在想究竟有谁能够彻底走进你的内心。”毛利兰说,“无论是我、园子,还是服部君,虽然都知道你的过去,却无法分担你满满当当的心思。”她望了望天空中半轮明亮的月亮,流动的浮云掩抑了它的行踪,使它看上去分外朦胧婆娑。都说烟笼寒水月笼沙,此情此景不由得勾动起工藤新一的思绪。他的思绪正在飘远,正在挣脱蹉跎的岁月,正在飞离这疾苦的大地、浑浑噩噩的人间。工藤新一想起了多年前死去的内昌,可他依然顺利地压抑住了苦痛的心情,倚靠在车壁的煤油灯旁,黄昏昏的火光映得他的五官影影绰绰。“人都有自己需要走的路。兰,你有你要去走的路,我有我的路,或许我们的路不会太平坦,但终归是要走下去的。”工藤新一说,“你有想过如今我们这些人的处境吗?我们这一代的人,狂热、偏执、疯狂,这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毛利兰会心一笑:“我知道你,所以你选择走这样一条极其艰难的路。你要冲破这些网罗,打破那些‘常规’。到了东大寺之后,我就替你拜拜佛,听说那里的菩萨很灵,这样也好给个心灵上的慰藉。”
遥远的大平原上微微飘拂着的高草丛,碧空下边隆隆前行的列车,都在诉说这个平凡又宁静的夜晚。白昼里的温暖的太阳光铺垫了夜晚里的凉爽,毛利兰拨了拨眼前的碎发,笑着走出了火车车厢,避开了迎面而来的服部平次。工藤新一没有动作,目送毛利兰离去时注意到她的腰间挂着一个红彤彤的布袋,里面摆着工藤新一小时候难得自己出次家门,在庙会上为毛利兰求的平安御守。他在夜里叹了口气,被服部平次听见了,两个年轻人拖出两张凳子坐在窗前,又硬又刺的风冰冷刺骨,风声裹挟着工藤新一的声音混入夜色中:“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向来不信这些的工藤也开始心向佛堂了?”
“不,不是,”工藤新一说,“没有惊扰到列车内的其他乘客吧?”
“没有,看你这么久没回来,就猜到你大概是找到她了。”服部平次拢住手,哈了口气,冬风令他非常吃不消,“工藤,说起来,我很好奇你的过去……每次你同谁相处都是隔着层膜似的,看不清,摸不着,朦朦胧胧得像云后的月亮。”
“这有什么好好奇的,无非是每天早晨起来诵读、上课、礼仪、会议、用餐,不得不学学武艺。”
“除此之外就没有了么?”
工藤新一的表情凝重起来,在冷冷的风中仿佛被冻住了,“服部,你杀过人吗?”
服部平次愣住了,煤油灯光和月光的厮杀将工藤新一的面容搅得浑浊不清,他很快听见一串爽朗的笑声,又是一阵推门声。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灌进服部平次的衣角里。工藤怔怔地看着服部平次的身影半晌,凄凉地叫了一声服部,后来他就不再作声,而是缓慢而沉重地站起来,身体似被雷击似的晃了两下,没有回头,他踉跄的步态使他的背影看上去就像变幻的音符,在隆冬的夜晚弹着忧伤迷离的旋律。
东大寺不愧为南都七大寺之一,其规模之宏大无与伦比,自巨大精美的南大门进入后,入目可见东、西七重塔,中心则是大佛殿,北有讲堂、三面僧房、食堂,西有戒坛院,西北是正仓院、转害门;东侧有二月堂、法华堂、开山堂等。周围有山林包裹,飘转着佛经与钟声的寺庙在偌大的山林面前居然露出蜉蝣般的姿态。庙内随处可见之地都栽着花草,冬季一到,自然是凋了个七零八落,雪丛铺满了土壤和道路,由于来拜见的人正多,扫干净的雪堆被小孩踩得东一堆西一堆的,坑坑洼洼,黑脚印子左一个西一个,看上去十分不干净。一路舟车劳顿,工藤一行人赶到东大寺门口恰巧是个阴沉沉的白天,天空乌云密布,浓云飘逸,一块一块如团状的棉絮,使整块天空看上去像是要塌下来似的。路上的信众均是僵硬的神情,脸上横竖写满了木然,他们的手上攥着、拨动着佛珠,一秉虔诚的模样,当他们走进佛殿听从僧人的指挥拜见完后,这才神清气爽地走出来,一个个都健步如飞、神采奕奕,仿佛不久前颓然走进佛殿的不是他们自己,而是另一些麻木不仁的人。
此地书写了日本千余年的历史,留下的是一个个历史的脚印,工藤新一站定在东大寺大佛殿前,有那么一瞬居然虔诚得企图剃发出家,做那个逍遥自在的人去。当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之际,他宁愿孤舟蓑笠翁,去钓那寒江雪,也不愿身入这深不见底的人世。耸立的东大寺不像赤坂离宫的轻浮,它的庄严与生俱来且传承千年,在背后苍茫的林海与飘飞的雪花中,工藤新一仿佛接触到了过去千百年的历史,那些人化作魂灵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一代接着一代,从奈良、平安、镰仓、南北朝、室町、安土桃山、江户,最后走向如今,听上去那么悠长的岁月,如今竟然都凝聚在他们眼前的一砖一瓦中。工藤新一想,人类在自然与其自身创造出的历史和造物中难免显得微不足道。有朝一日,哪怕是工藤新一也会零落成泥碾作尘,成了时间长河里的沧海一粟。他为他突如其来的哀伤而略微出神,顿了一会儿,转头望见毛利兰早已上前捻起了一炷长香,恭敬地对天地神佛鞠躬跪拜。她的姿态与神情与身边人的不同,他人为生活、生存与名利而求,只有毛利兰在弯下腰的时刻宁静地闭上双眼,捏紧香柄,脸上微微笑着,如初春的太阳一般暖烘烘的,在她拜完后依然是面带笑容地插好香,再次闭上眼,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求佛拜神皆有念想,且不能轻易说出,毛利兰给父母求佛,给竹马工藤新一求佛,最后悄悄地给自己求了一次。她举头仰望那高大的卢舍那佛,说:“仁爱的菩萨,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且我清楚这条路会比新一的路还要难走。敬爱的菩萨,若你老天有眼,就看看这片疾苦的土地,把人们从财产的束缚、阶级的不公、思想的囹圄中拯救出来吧……既然你贵为神佛,就更不能高高在上做你的救世主了。如果你听得见,还请你在往后的日子里庇佑我,庇佑我的父母、庇佑我那个执拗的竹马……”东大寺庙外的流云正在飞舞,逐渐消散,一点点的太阳光慢慢地逸进庙门,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打染在跪在蒲团上的毛利兰的背上。工藤新一踅进庙里,杵在门口,两旁的窗棂把光束切割成方方正正的一格格,凝视着毛利兰的背影,一如凝视着过去时期在他生命中出现的人物,所以他又被自己这种想法给吓住了,因为那些人不是离他而去就是从此告别了人世。毛利兰在黄澄澄的阳光中穿上了一副神性的盔甲,这种神性让工藤新一心里隐隐泛起种不安感,他意识到毛利兰或许并没有他想象得那样单纯,她或许会比更多人更加勇猛精进,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服部平次曾对工藤新一提起过远在大阪念书的远山和叶,他说,因为自己生在士族之家,打小就对皇国思想耳濡目染,和叶与他却因私底下偷偷看西洋书籍而幸免于难。在服部家与远山家的聚会上,服部与和叶因调皮捣蛋而被服部平藏的手铐铐住了双手,二人难以挣脱,本有些看不顺眼对方的两个人在被“困”的几个小时里迅速熟络起来。他们坐在仓库的木桶边,作为孩子的二人便比较起了家庭教育,和叶稍长于服部,话题是她先提出的。“平次,你的爸爸有没有要求你每天早上起来读敕语?”服部平次犹豫着说:“当然有了。不过……我一般不读。”远山和叶闻言激动地挥动手臂,拽得平次靠近了些,“你是不是觉得那个敕语有问题!我也是,所以我也不念它!每次上学校晨读老师叫我念它时,我就对口型,那东西密密麻麻的真是太恐怖了。我看周围的同学都在念敕语,就忽然觉得好难过……”服部平次问:“你为什么会觉得难过?”“我也不知道,但就是感到莫名的难过。因为我去过农村,大家都没有我爸爸说得那样好,他们看起来好可怜好痛苦。”当时工藤听完服部的叙述后莫名联想到了毛利兰,他幼时深受皇国思想的荼毒,有次在本府的铁栅栏旁跟毛利兰倾诉过这件事,毛利兰却说:“不要着急,或许新一你才是对的那个呢?明天我来找你玩时会带给你几本西洋书,我爸爸妈妈不让我读敕语,他们说敕语是——”她示意工藤新一耳朵凑近些,遂耳语道:“他们说敕语是害人的东西,会让我们的脑袋变坏。”
脑袋变坏是什么?害人的东西在哪里?
他远远望了眼虔诚叩拜的兰,遂转身看向外头泼天的阳光,看见了默默行走的人群和低头作揖的僧人,看向因他的话有些怅然的服部平次。等到毛利兰走出寺庙,身后的卢舍那佛伴随着她踱出寺庙的脚步愈来愈渺小,直至在视野上形成错乱,她们齐平为止。毛利兰嘴角噙着抹笑,柔和的面庞在太阳光的照耀下更加靓丽。他们接下来要去找师傅递交《静心咒》。僧人说慧心师傅如今在打坐,不得打搅,带着《静心咒》的工藤新一便转交给了小沙弥保管,递佛经的时候沙弥瞧了眼工藤新一的脸,指着他说:“咦,你这个人,好好的正道不走,偏偏走那歪七扭八、世人最不赞同的那条路!真是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哪!”遂双手合十朝他作揖,“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然后他又看见了门外的服部平次,立刻摇了摇头:“唉唉,你要入虚无之境静心静念,斩断这红尘劫,不然会万劫不复。”最后他瞥到了同样在门外等待的毛利兰,登时退了两步,念起了佛咒:“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眈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利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隶,莎婆诃。”他一挥衣袖,抓起佛经,走得毅然决然:“你们这些人,无缘那美满幸福的人生,真是自讨苦吃!”空留他们三人在佛殿内面面相觑,毛利兰问那小沙弥方才念念有词是什么?没有人回答,大家似乎都不知道。工藤新一沉着脸走出去,他知道小沙弥念的是超度亡灵的往生咒。
走到奈良的街上近畿风味更重,路过一家现代歌剧院,隐约还能听见里面的歌手在唱《荒城之月》。服部平次提议进去听听看,他们便买了票很快进去落座,那个曼妙的歌手仍然在唱《荒城之月》,她动听的歌喉将这首本就十分具有悲剧性色彩的民谣演绎得更加动人:春高楼兮花之宴,交杯换盏欢笑声。千代松兮枝头月,昔日影像何处寻。秋阵营兮霜之色,晴空万里雁字影。铠甲刀山剑树闪,昔日影像何处寻。今夕荒城夜半月,月光依稀似往昔。无奈葛藤满城垣,孤寂清风鸣松植。天地乾坤四时同,荣枯盛衰世之常。人生朝露明月映,呜呼荒城夜半月。满音乐厅的人在听完曲子后纷纷站起来为歌唱家鼓掌,在满堂欢欣鼓舞地喝彩中,唯有工藤一行人毫不动弹,人群的背影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然而高矮胖瘦无不为这歌唱家及其乐曲送上赞赏。工藤新一的视线被观众晃动的身体挡住了,否则歌唱家会直愣愣看见他落寞的表情,歌词真是应和了他的心境——今宵荒城明月光,照我独彷徨。小沙弥的话他都一一记下了,与其说是评价,更不如说是预言。难道世上果真存在预言这一说?当年他在鄂伦春族部落见到的萨满,也会在他们身上应验么?服部平次因为沙弥的话闷闷不乐,不愿去推测红尘劫是什么,当然工藤新一也没有言语,沙弥在毛利兰身上的反应可谓是最大的,这让他很不平静。他看向在座位上鼓掌的毛利兰,对方像没事人似的鼓着掌,满脸高兴。
这预言如同巨石一般压在工藤新一心头,叫他胡思乱想了太多。到人群离场,高朋满座到寥寥数人,舞台灯光悉数散去,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余下的节目三人因心思各异再也没有看下去的心思。那是场改编自中国长篇小说《水浒传》的舞台剧,讲述了林冲悲剧的一生。林冲忍气吞声,内心懦弱,甘愿受人摆布,若是人能够自由自在而活那该多好,说不定就不会有如此悲剧。舞台剧改编得不怎么样,剧本没有写出《水浒传》的灵魂所在,演员也没有演出林冲的脊梁骨来,看得专修文学的毛利兰频频皱眉,但剧中人物的饰演却不得不令工藤新一联想到他们这群人,于是乎更加闷闷不乐起来,甚至有些孩子气地后悔今日来到奈良,不然怎么会碰到如此多的伤心事?
风来雨去,他们这行人又在奈良稍稍停留,次日又不约而同提出想去奈良乡村看看,便一拍即合地出发了。马车一路将他们颠簸到土路旁,一下车,苍茫的天空底下植秆翻滚,约莫是收割季节已过,如今的田野荒芜平坦,前几日的大雪掩盖住了地面缺水的龟裂,土壤的一条条缝隙像是地面点缀在土地上的蛛网,又像是凌乱花瓣的纹路,一条条、一道道,错落不平地在诉说这片土地的干涸。走深进去,首先是几个瘦得皮包骨的农民出现了,很严重地佝偻着身子,抱着竹篓似乎是要去捯饬什么;骨瘦嶙峋的身子上穿着纸片似的衣服,所以他们的嘴唇被冻得发紫,手指关节也大多僵硬,一阵猛烈的东北风吹来仿佛能像吹纸片一样把他们刮倒;颧骨高高突起得像灯笼的挂钩,嘴皮干瘪地向外翻着,眼睛如深不可测的洞穴般没有神采。他们脸上的木然与东大寺内拜神求佛的信众一般无二,他们脸上的每道褶皱都堆满了麻木。有几个孩子嬉闹着跑过去,可怜他们还有力气奔跑,过不了多久他们的家里人就会为过度运动而胃口大开的小孩而头痛。工藤新一不是首次见到农村的这幅景象,只是见得多了,震惊便转为了愤懑,但是他们三人中最常来拜访农村的却是毛利兰,大概是深受小时候的影响,工藤新一和铃木园子、毛利兰出门游玩路过一片冒着人烟的荒原,园子指向远处低矮的木屋问管家那是什么?管家轻佻地说,那是农村,小姐。园子不满地皱眉,问为什么农村是这个样子的?毛利兰趁机叫管家停车,表示自己要凑近了看,毕竟明治维新过后城市改变了很多,乡村没有不变的道理。工藤新一拦不住毛利兰,等到她走到里头一看,那凄惶的景象使毛利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说:“大人为什么要骗我呀?为什么城市已经漂漂亮亮了,农村还是这样子的?农民伯伯看起来一点也不开心。”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仍然历历在目,春去秋来,多少个春秋过去了,城市依旧是城市,繁华富饶;农村依旧是农村,触目惊心。工藤新一知道如果不尽力帮助这些农民,在当局如此狂热的洗脑热潮之下,他们将来就是对帝国最忠诚的一分子。可问题是怎么帮,从哪里帮起?他和服部到目前为止也没有摸清楚,只有毛利兰深谙其道,每次都最积极。
工藤新一看见毛利兰走进农村,走进了新年的春雪中,走进了来年动乱的怀抱。他看见1911年的火把,就此抹黑了他整个光明透亮的世界。一切尘埃落定,工藤新一20岁以前的人生犹如行走在黎明前的黑暗平原中,在飘扬的芦苇荡旁,大风起兮云飞扬,工藤新一回头,在黎明的闪光中看见了其中层层包裹着的黑夜。
注释:本章中佛教经典皆有引用
①【乌力楞】乌力楞时鄂温克语音译,由“乌力尔托”一词引申而来,意为“子孙们”、“住在一起的人们”。曾是分布在额尔古纳河流域以游猎经济为主的鄂伦春和鄂温克族的家庭公社(或称“家族公社”)组织。每个乌力楞包括四至七八个同一父系血缘的小家庭,多者达十余个。乌力楞时一个自给自足的基本经济单位。生产资料公有,共同劳动,猎获品平均分配。
②【萨满】萨满(珊蛮)(Shaman,巫师)曾被认为有控制天气、预言、解梦、占星以及旅行到天堂或者地狱的能力。Shaman指从事萨满技术的萨满师。
③【惠比寿】惠比寿是日本的财神、商业之神。形象是怀抱鲷鱼。指从远方的海上飘来的有特殊形状的木头、石头,人们赋予那些东西美好的寓意,当做吉祥物之类的东西供奉,希望能带来好运。
④【诸君同我等绝非虚无党、恐怖主义者之流……惟尽斥其暴力,依和平之法,须出师有名三道也……】出自幸德秋水在《平民日报》社论·1904年三月刊的《致俄国社会党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