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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筠竹
那个困在宋家地窖里的痴傻女人叫沈筠竹。
二十年前,在明启大学家属院里,沈筠竹是最耀眼的存在。
她作为物理教授贺春华和历史教授沈铭鼎的女儿,在那个大学生是稀罕物的年代,她考上了医学院的本硕连读。
虽然自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但是她在家属院里人缘好到无解,女孩子总是亲亲热热的喊她“阿筠”,约她看电影逛街的电话总在沈家响起。
男孩子更不用说,见到沈筠竹的十个人里,九个人不敢直视她,七个人脸红,剩下三个人里和她说话都会结巴。
家属院里的大爷大妈看到她回家也会亲亲热热地喊她,顺手把手边煮的的花生给她抓上一大把。
沈筠竹是什么人呢?
她会给邻居家考砸被罚站在门口哭唧唧的小孩儿偷偷塞糖,再插科打诨帮小孩儿转移视线。
她会提醒楼上无儿无女的陈奶奶记得吃降压药,自考上医学院起坚持每周末去给她量血压。
她从小就会收拾自己的旧衣服旧玩具给需要的人捐出去,从上大学起,就坚持把自己省下来的生活费捐给慈善机构。
这么好的女儿,一直都是沈铭鼎和贺春华的骄傲。
她会有成功的事业,会有相爱的恋人,会有一个幸福的小家,还会有一个在爱中诞生的小孩。
她人生拥有许多未知但是一定美好的可能性。
直到她决定了在本科毕业的那一年暑假去山村支教,一切美好戛然而止。
沈铭鼎和贺春华都不是掌控欲很强的父母,他们会提出自己的意见,却不会强硬的改变沈筠竹的决定。
沈筠竹从小到大都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而沈铭鼎和贺春华支持她的所有深思熟虑过的决定。
贺春华还记得她提出要去支教时,自己和老沈并不是很愿意,她担心生活条件不好,怕她吃太多苦。
老沈也怕穷山恶水出刁民,她的支教不会很顺利。
但沈筠竹不怕,她笑容明媚:“爸爸妈妈,我是国家培养出来的大学生,就要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他们都有担心的地方,但是都没想到最残忍的可能性。
他们都低估了人的恶。
他们只能像以前一样,劝说无果,那便尊重她的决定。
一路将她送到火车站,贺春华不厌其烦地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沈铭鼎瞅着火车马上要开了,将一个白色的袋子丢进车窗里。
沈筠竹措不及防接住,凑近一闻,酥香扑鼻。
是老沈最擅长的小酥肉。
沈筠竹甜甜笑开,火车缓缓开动,沈筠竹朝着窗外使劲挥了挥手。
父母站在站台上的身影逐渐远去,渐渐模糊成了两个小黑点。
贺春华看着女儿随着列车远走,不忿地拍了拍沈铭鼎:“你说女儿就要走了,你就站在旁边,也不多和女儿说两句。”
沈铭鼎也不恼,揽着贺春华的肩膀往回走,笑眯眯给自己伸冤:“那我也是一大早起来给她弄了好吃的的嘛。”
他安慰妻子:“过完暑假就回来了嘛,九月份开学,到时候又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呆着了。”
“你说小竹长那么大,虽然可以做到独立自主,但是她哪有自己一个人离开我们那么久,还那么远。”
贺春华叹了口气,做母亲的,恐怕这辈子都学不会与女儿分离,也学不会放心。
夫妻二人并肩离开站台。
彼时的他们想不到,这一次分别,女儿的归期会变成遥遥无期,女儿的行踪会变成杳无音讯。
最开始,贺春华整夜枯坐在女儿的房间,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坚持一些,为什么不阻止女儿去山村支教的决定。
在只有她女儿没有回来的日夜,她也曾抱怨不公,为什么没回来的姑娘,偏偏是她的小竹呢?
明启大学家属楼的那棵枣树,年轮长了一圈又一圈。
贺春华和沈铭鼎从正值壮年找到白发苍苍。
夫妻二人在家属院过了一个又一个孤寂的夜晚。
楼上的奶奶已经去世了,邻居家的小孩已经结婚了。
所有的人都再往前走。
可是他们的小竹在那个夏天走丢了,她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
贺春华和沈铭鼎也永远被困在了那个汽笛声响起的夏天。
到最后,沈铭鼎在醉酒后红着眼眶问贺春华:“我站在你旁边,看着小竹要走,你说我怎么就不多和她说两句话呢?”
十七年来,他们从未放弃过对沈筠竹的寻找,夫妻二人的脚步几乎已经踏过中国的每一个角落。
能换钱的东西全换了钱,他们只留下了明启大学家属院里那间小小的两居室。
那是家,是小竹从出生到长大一直住着的家。
但是整整十七年,他们都没有得到女儿的任何一点音讯。
他们的身体已经进入迟暮,多年的心病与日夜不停的寻找,拖得他们的身体比实际年纪还要苍老。
在一次寻找中,贺春华摔下山坡,她满身是血被推进手术室时,紧紧攥着沈铭鼎的手:“找……继续找……”
她害怕自己命不久矣,她不怕死,但是小竹还没找呢。
护士掰开夫妻俩相握的手,急匆匆将人推进手术室。
沈铭鼎抬头看遽然亮起的红灯,又低头看刚刚与妻子交握的左手。
血迹与红灯在沈铭鼎眼前渐渐重叠,他颓然地抓住自己的白发。
站在急救室前的背影佝偻万分。
这一天,距离沈筠竹失踪已有五年三个月零十三天。
当派出所的电话打到沈铭鼎的手机上时,他正在一个补习机构上课。
两人的工资都不是小数目,但寻亲是一条坎坷且看不到尽头的路。
寻找沈筠竹的花费很多,在悲伤之余夫妻两人还得振作起来工作,除了学校里的任职,他们还在一个教育机构兼职。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沈铭鼎正在给兴趣班的孩子讲历史。
听到警官的声音时,他几乎忘记了呼吸,世界一下子变得寂静。
“请您尽快来警局一趟吧,沈先生。”
他缓慢地垂下接电话的手,台下的孩子眨着眼睛看着他,但他视若无睹,他愣在原地。
在漫长的静默后,他夺门而出。
在走廊上与拖着病腿的妻子撞了作一团。
沈铭鼎清晰地在妻子的眼中看到了现在的自己。
与妻子的脸完全重合。
激动、忐忑、渴望、不安。
这是宋黎吾和沈铭鼎贺春华见的第一面,她所有意义上的外公外婆。
只不过他们太陌生了。
与彼此而言,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宋黎吾跟在警官旁边,默然地看着沈铭鼎将贺春华安慰着坐到位置上。
宋黎吾的脑中一团乱麻,面对两位与母亲长得相似的老人,她手足无措地垂着头。
没逃离前,她满脑子都是如何万无一失的离开再把妈妈救出来。
她一个人被陆衷救出来后,满脑子都是还没获救的妈妈。
得知妈妈获救,她还没来得急多想,就突然见到了据说是她妈妈的父母的人。
祖孙三人对视着,默然无语。
贺春华看着宋黎吾那张与沈筠竹有着八分相似的脸,终于有了找回女儿的实感。
但是宋黎吾的存在,又验证了沈筠竹所遭受的暴行,她在消失的十七年里,吃的苦受的伤,每想一次,都是硬生生插进她心脏的利刃。
痛彻心扉,鲜血直流。
她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哑声发问:“我女儿呢?我什么时候能带她回家?”
“沈女士她目前身体状况不足以支持她返回重山,现在她还在医院接受治疗。我们现在不建议您即刻带她回家。”警官斟酌着回答。
“什么叫不能带回家,那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丢了整整十七年,你不让我带她回家?!”贺春华难掩情绪,神情激动地喊着。
沈铭鼎地眼神也如鹰隼一般盯着警官。
女警连忙安抚她:“贺老师您先别激动,虽然她不能回来,但是您与沈老师可以过去照顾她。”
警官也在一旁道:“没错,我们已经安排好车了,马上就可以出发。你们有什么需要带的,可以回去收拾,等你们收拾好了……”
贺春华连连摇头,直接打断道:“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麻烦你们……尽快出发吧”
贺春华在很多个夜不能寐的夜晚想过找到沈筠竹的场景,刚开始她会想她的小竹肯定吃了很多苦,一定会冲进她怀里嚎啕大哭。
这样的想象支撑着她走过后来一天又一天杳无音讯的日子。
整整十七年,她的希望几乎被磨灭,她只想着:“能找到就好了,怎么样都好。”
她一开始拖着病腿走得飞快,到逐渐接近时,脚步变得迟疑。
得到“沈女士就在里面”的明确答复时,她望着病房门的把手,几乎不敢相信,也不敢伸出手。
她害怕,害怕躺在里面的不是她的女儿。
她也怕是个梦,以往的每一个梦,都会在最后一刻,像被风吹破的泡沫,瞬时就无影无踪。
最后,沈铭鼎握着她的手,打开了那扇房门。
宋黎吾好像一个局外人。
她看着贺春华像被钉在原地不敢妄动,又看见沈铭鼎坚定地握着贺春华的手打开了那扇房门。
看着他们走进病房,一声崩溃的尖叫后又戛然而止。
她听见警官在她旁边低叹:“太惨了,明启大学掌上明珠,就这样丢了十七年。”
“是啊,她本来的人生,是多么的光彩夺目……”
“太惨了。”
“也算幸运吧,还能找到。”
“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吧,沈教授夫妻俩,找了整整十七年。”
……
他们的每一个字都敲在宋黎吾的心上。
他们谈论的不是她的母亲,不是她没有名字,被限制自由的母亲。
而是天之骄女沈筠竹,是别人家里的掌上明珠。
而她是什么呢?
是困住她牢笼的锁,是加在她身上的枷锁,是她不幸的一部分。
她是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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