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馈环

　　脑袋嗡地一下呈现空白。

　　项链是在车辆失控翻转时，脱离脖颈飞出去了吗？
　　有人替她捡起来了，既出现在她现在被更换过的衣服上，说明这东西还经了不止一个人的手。

　　能留下来没在车祸的剧烈冲击中损毁真是奇迹，她还以为这种玉一样的东西很容易碎，在某种意义上也算物归原主了。
　　掌心感受着发凉的触感，心情得到一丝慰藉。
　　在一切陌生的环境里，一个熟悉的贴身物件让凌忱感到难以言喻的奇妙心安。它就像是能证明原来的她真真切切地存在过，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平复好情绪，叫来护士给自己补了针镇痛剂。
　　待疼痛减弱到身体能扛的程度，凌忱用语音调出脑机面板，开始查阅现在的基本情况。

　　她并没有昏迷太久，查看时间后发现距离车祸只过去了9个小时，现在是晚上八点半。

　　凌忱闭上眼回想当时所瞥见的街景画面，那个接拼车人的路线是她第一次走，她不是很熟。她又多是在想旁的事和看资料，没注意过途经的街道名称。
　　模糊地翻阅地图，整理出几条疑似的周边道路名称，凌忱输入关键词检索。

　　[百深街……]
　　/百深街杀人事件
　　/百深街有黑市吗
　　/百深街为什么事故高发
　　其余街道大多没搜出什么相关结果，唯独“百深街”刚输入关键词，一连串关联检索内容就跳了出来。

　　看来这人上车的地方就是个充满混乱的灰色聚集地。
　　但在真的键入相关内容搜索后，凌忱发现大多信息都是过时的老内容。

　　好不容易才从最新时间排序的夹缝里，看见一段道路交通安全局发的公告：
　　「3405年6月12日上午11时许，在百深街与光消街一交界路段处，发生一起汽车与出租车相撞交通事故。
　　造成出租车驾驶人与1名乘客当场死亡，1名乘客受伤，伤者已送往医院治疗。
　　目前该路段已清理完毕，事故原因正在进一步调查中。」

　　受伤想也不用想说的是现在这具身体，而坐在同一侧的司机和她的原身全都无一例外死在了撞击下，本身那一侧就是承担了最主要撞击伤害的一面。

　　“呲……呲呲……”
　　忽然，一阵微弱的电流杂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凌忱知道，是“它”来了。

　　“凌忱。”
　　果然，片刻后一道经过降噪处理的机械音出现在耳边，呼唤了她的名字。

　　这还是“它”第一次在现实中以声音这类更具象化的形式出现，有了半实体的存在。
　　“它”开门见山：“我屏蔽了这间房间的信号，同时干扰了你一部分的脑机功能，我们现在可以真正交流一次了。”
　　“首先声明，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想和你合作。”

　　抑制住愤怒，凌忱声音发冷周旋道：“你杀了我，这就是对你来说的合作方式？”
　　“你并没有死，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杀你。”

　　“你其实已经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产生怀疑了，不是吗？”
　　不再用哥哥的声音后，“它”的机械音中几乎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我明白你恨我，但这份仇恨是毫无意义的。留你在那具身体里，你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

　　她以为和“它”的会面会是一场尖锐对峙，却没想到“它”的目的意外平和，让她对之前的猜测产生了动摇。
　　在这句话后，曾经记忆中充满矛盾的裂缝也同时像开了闸地涌现，因为她心中有了答案。
　　藏匿心底的不安压过愤怒，她甚至有些希望她不要理解得那样快。

　　凌忱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算是何种类型的存在，是灵魂？是鬼？是数据意识还是仿生人？
　　但她知道，大部分超出常理认知的东西，背后都有一个其实不难理解的真相。

　　凌忱抬眼看着对面雪白的墙壁，沉默许久，才在空无一人的寂静中回道：“……你是想说，我不是真正的人类？我只是一份数据意识？”
　　只是要看她是否能接受这份答案。

　　“没错。”
　　这道答复轻轻替她宣判了本没有迎来的死讯。

　　“它”的语速放缓了些，像是怕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在斟酌着字眼：“我很高兴你能很快就想明白。但准确地来说，这个世界的所有人都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人类，包括我。”
　　“我希望你能认真听我说接下来的事，这是我一直想给你传递的真正信息。”

　　凌忱没有回答，她默认了对方的请求。

　　“在这个世界之外存在着另一个真实的世界，我们现在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只是一个实验用的虚假镜像复制品。”
　　“这里的一切全是电子数据，并不存在任何真实的血肉。”

　　“你也有意识到过吧？这个世界存在的大量空白之处，例如你记忆中凭空残留有无法解释的回忆、生活中遇到过莫名消失的人、虚无模糊的人类文明历史和无法探索的区外世界……一切就像活在空中楼阁，一个被设定好探索边界的世界。”

　　“尤其是你感觉儿时被人抹去过一些极其重要的记忆，我没说错吧？”

　　“它”对她的调查异常清晰，而且还像是能窥探她的大脑般，列出了一桩桩令她冷汗直流的事：“你是被收养的单亲家庭的孩子，但你记得你生母的任何信息吗？”
　　“你调查过，在十二年前。但你发现她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也是在那件事前，你的哥哥突然去了三大区之外的世界，从此人间蒸发。且不说他是否真的去了那里……”
　　“你觉得三大区之外的‘炼狱’世界真的存在吗？或者说，你不觉得只有三大区适合人类生存这种说法，是一场谎言吗？”

　　哪怕凌忱做了点心理准备，“它”给出的这份答案还是过于匪夷所思。

　　她以为“它”会说，她其实死在了某个时间段，譬如遭遇了类似今天车祸这样的事故，之后她被人提取大脑信息制成了数据意识。

　　又或者她从头到尾是个人工智能仿生人。
　　往科幻故事方向浮夸点说，她被制造出来可能是为了测试是否能完全模仿人类，融入人类，她的举动一直在被研究人员观测着。
　　她确实自觉她有点像偶尔会出代码错误的便宜牌子仿生人。

　　结果，答案竟然是她所生活的整个世界都是虚构的？像搭建好场景的电影舞台一样？

　　“你很了解我的事。”凌忱消化这段文字后，平静地在脑机上打字问：“你调查我多久了？”
　　“它”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这个世界如今到了投入‘灾难’的最后使用时刻，在这个世界变为地狱并被摧毁封存前，我们必须找到逃离这里的方法。”
　　“我需要你的能力，我需要援手，我也可以为你所用。”

　　凌忱对“它”仍抱有强烈敌意和防备，她不完全相信对方，但她决定先顺着“它”，走一步看一步来摸清更多信息。
　　凌忱：“所以我要怎么做？如果你说我是数据意识，那我的『能力』是我可以通过网络，像这样穿梭覆盖到别的仿生人身上吗？或者说所有人身上？”

　　“聪明，你猜的不错。”机械音说，“这份掠夺能力其实是源自我。你可以理解成这是一种骇客技术，我通过网络将你的数据意识转移到他人身上替换。”

　　“同我合作，你就可以掠夺他人的身体寄生。”

　　“理论上你可以附身所有人，因为整个世界就是一场数据，不过是安全系统程度的高低有差，以及要考虑每一步行动后是否会惹来麻烦。”
　　“如果没有这项能力，光是天罗地网的监视系统都会让你寸步难行。我们要面对的是可怖的敌人，我能让你逃脱重重追杀，能让你在某种意义上‘不死’。”

　　凌忱叹了声气，说到底“它”并没有给过她选择：“为什么要选中我？因为我的哥哥和这些事有关对吗？”
　　这个问题让“它”停顿了很久。

　　“凌忱。”

　　许久，“它”下了某种决心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之所以这样了解你的童年，是因为我就是你的哥哥。我才是真正的谈绒月，那天和你见面的人是个仿冒者。”

　　“十二年前，我被卷入这件事后，因为不想牵连到你们而离开。后来我又因调查真相不幸身死，但好在那时我已经解构了这个世界人类‘灵魂’的底层逻辑。”
　　“我早有预留一份后手，让我这份电子数据得以最终以幽灵般游离的状态藏匿进云端信息数据海中，才逃脱了被抹除的命运。”

　　这个说法很新奇，凌忱追问：“这意味着你现在没有实体？”
　　“没错。”“它”应声，“但也让我能够更加深入地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数据，并逐渐掌握了这样入侵灵魂代码库的病毒能力，这是原本的我无法做到的。”

　　生路在死门中，唯有死才能通向往生……
　　凌忱无端想起半年前，在B区一款名为《幽灵维度：回响》的全息游戏开启内测的前一阵子，A区出的一个该游戏大主播直播时突然选择坠楼自杀的新闻。
　　尽管后来有关部门调查结果称是两名主播吸食了过量的违禁药品，从而产生了某种被迫害的妄想幻觉，但她们坠楼前说的这段话让她记得很清楚。

　　那是在她上家公司的一个午休，她本正在休息。

　　“哇……疯了吧？”
　　“啊啊啊你也看见了是吧！快来快来！”
　　即将小憩睡着前，背后突然传来小范围的骚动。一时间椅子滚轮吱嘎作响，交头接耳声与手机外放的大风呼啸声交杂一齐。

　　“今天我要正式向大家揭露一件事。”
　　嘈杂停歇后，她听到最大的一道声源，是一个清晰严肃的女声。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害怕，对方声线中带着明显的颤抖。

　　“这个世界是假的，整个世界都是谎言。”
　　凌忱听到办公室地板传来快步踢踏的脚步声，似乎是背后聚集的同事增多了。那外放的人也加大了手机音量，视频里喧嚣的风声变得更大。

　　“这里只是一个囚禁你们这些实验品的笼子，你们就像是游戏世界中的虚拟数据，所有思想和行动都在被监测与控制。”
　　“不要相信那些虚假的记忆！一切都是被编造出来的！假的！都是假的！”
　　另一道更锐利的女声传来，语气中带着狂热的愤怒，一字一句咬得极重。

　　“我们已经尝试了无数种逃离的办法，都以失败告终……”渐渐地，那种愤怒转为某种喃喃自语的虔诚痴迷，仿佛是对着圣灵的祈祷，“我们直到某一天才终于明白，活着的灵魂是逃不出这个笼子的，唯有一个办法。”

　　“死。”

　　“只要在这个世界死去，就再也没有能束缚我们的东西了！”
　　她们的语速加得极快，像是时间不够所以要立刻将海量的信息向外传达，又像是要将某种秘密藏匿于晦涩难懂密文中。

　　“笼子中所有母腹已被无形的手亵渎，生即是死。”
　　“唯有死门可走向生，选择舍弃灵魂的死亡，我们才能通往来生！去到另一个真正的世界！成为真正降生的婴孩！”
　　吟唱般快速的呢喃后，凌忱听到一阵列车疾驰般尖锐拉长的噪声和同事们的惊呼声，一刻间将她们的声音完全淹没。

　　下一秒，剧烈撞击的声响将让所有喧嚣戛然而止，只剩屏幕外的戏谑叫声。

　　“死了？真死了？直播跳楼不稀奇，但上等人跳楼还是第一次见。”
　　“嚯！看起来还是在近百层的一个大厦跳的，能救得回来吗，这空中密密麻麻的飞行载具可真够高档。在上城区过那么舒服能舍得自杀，我真没想到。”
　　“看她俩疯疯癫癫胡言乱语的，估计是被改造物弄得精神错乱了。看来上城区的产品也不怎么样嘛。”
　　她们就这样坠楼而亡，同事们只当是精神错乱者的疯语，调侃了几句便没劲地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而她那时因脑机总出现电流声，在那次听到直播时，更是蜂鸣声瞬间尖锐到几乎要震破耳膜地响，她才记得这样深刻。
　　回想起来，“它”在那个时候就在暗示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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