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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是故乡明
一周后的一个黄昏,周童刚刚回完最后一封信件,就听见门外有些躁动。
她警惕地站起身,拿出防身的佩剑,走到院门外,眼前的情境却和她的想象不同。
街头人声鼎沸,百姓们纷纷聚到街边欢呼,迎接得胜归来的英雄们。她松了一口气,收起佩剑,问街边一个正在看热闹的大娘:“大娘,发生什么了?”
大娘偏过头,看到是周童,马上拉着她亲热地道:“周姑娘,你贵人事多,怎么还不知道,刚刚咱们的军队把赵国给打跑啦!终于又能过几天安生日子了。”
周童面上也不自觉浮现了笑意,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和大娘寒暄了几句,便扎进人群,试图在街上被百姓包围的军队中寻找王朗的身影。
人群熙熙攘攘,遮挡着她的视线,她遍寻不得,索性挤到人群前面,拉住一个士兵问道:“你们王朗将军呢?”
那个士兵被她问的一愣,答道:“将军他受伤了,还在城外......”
他话音还未落,那个拉住他的女子就不见了踪影。
可不多时,他就再次看到了她。所有人都在簇拥着得胜归来的士兵们向着城内涌去,而她一袭青衣,一骑白马,逆着人群向城外行去。
围观的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了一条路,而她冲出人群后,策马向城外疾驰而去。
没有外敌的威胁,此刻常州城城门大开,周童径直冲到城外,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些词在此刻变得具象。大地已被鲜血染成了深红色,红色的土地上到处都是尸体,几个周国士兵正在搬运同伴的尸体,辨认他们的身份,搬回去焚烧掩埋。
更多的是赵国士兵的身体,只有身体,没有头颅。许多士兵正在战场上收割敌军的头颅,作为加功领赏的筹码。
周童忍住一股反胃的感觉,刚想张口呼喊他的名字,就吸入了满满一口血腥气。她忍不住趴在马上干呕。
这就是他在其中拼杀的战场,现实远远比她的想象要残忍得多。她实在无法想象,那个记忆中如清风般疏朗的人要如何在这个充满狼性的地方生存下去。
她无力地趴在马上,等待反胃的感觉过去。失去了她控制的马载着她踱步,马儿似乎有灵性,当周童抬起头的时候,远处的沙地上一个沉默的背影映入眼帘。
他的佩剑插在地上,经过一场鏖战,束好的头发早已散乱。他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鲜血早已浸透他的衣衫。他手里拿着一个酒囊,一口一口地灌酒。
王朗察觉到身边的动静,抬起头,撞进一双湿漉漉的眼。他的眼里满布血丝,周童被这双眼睛中陌生的煞气惊到。
他的身上、手上都是已经发硬的鲜血,分不清哪个是他自己的,哪个是别人的。他的脸上满是胡茬,充满了久战之后深深的疲惫。
周童默默翻身下马,先检查他哪里受伤了。他的左臂无力地耷拉着,上臂插着一个箭头,用布条随意绑了。
周童从袖口拿出干净的布条帮他重新简单包扎过,之后也不嫌地上的泥沙和血迹,坐在了他的旁边,看着他一口一口地喝酒。
不多时,酒囊就空了,王朗摇了摇空空的酒囊,扔在地上,斜着眼看她,道:“还有酒吗?”
周童没带酒,也不回答他的话:“你每次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王朗默不作声。
“原来你说自己嗜酒不是句玩笑话。”明明不喜欢战场,明明厌恶视人命如草芥的感觉,却还要在这人间炼狱里拼杀。
所以他用酒麻痹自己,麻痹亲手终结一个又一个生命之后灵魂的震颤。
晚风渐凉,带来塞外干燥的黄沙的气息,空气中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一些。周童从地上拔出王朗的佩剑,用近乎哄小孩的语气道:“走吧,回去我做饭给你吃,好不好?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这一句不大合时宜的话,却一下子把王朗从另一个空间拉了回来。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说道:“当我是小孩啊?”
他此刻才好好打量了周童。他早前接到了陶令宽的信件,知道周童会押送粮车前来常州,而先前在城门相见只是匆匆一瞥。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衣衫,头发因为骑马有些凌乱,她的手上沾上了他的血。几年不见,她的眼神里多了分从容和坚定。
王朗不禁想到,自己总是在最意外的地方遇到她,从青州大营的相遇,再到这次常州的千里驰援。她的身上总有一种坚韧不拔的生命力,让她一次次从困境中破局。
王朗接过佩剑,站了起来,嗓音沙哑:“清汤面。”
周童笑了,“好,那我们回城。”说话间翻身上马。
王朗打了一声口哨,招来他的战马,和周童一起向常州城奔驰而去。
周童先看着王朗去看了医生,之后一头扎进自己临时住的小院的厨房,开始准备清汤面的食材。
好在周童来常州时带了一些常用的食材和调料,不多时,手擀面就做好了,只等王朗来了便下锅。
等了两炷香,院门上的风铃才响了。
王朗已经换下甲胄,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干净衣袍,神色又恢复了几分以往的轻松写意,与刚刚在战场上的仿佛不是一个人。
不多时,两碗热气腾腾的清汤面就从厨房里端出来了。常州城现下资源匮乏,但周童还是放了一些野菜作为点缀。
王朗拿起筷子,赞叹了一句:“你的手艺还是这么好。”说罢便开始埋头苦吃。他从早上开始就没有进过食,又打了一天仗,体力消耗巨大。
尽管五年未见,但周童和王朗却并不觉得陌生,在彼此身边哪怕不说话,还是感到格外舒服自在。
周童不大饿,便看着王朗吃。不多时一碗面就被吃的底掉。周童接过空碗,又去厨房盛了一大碗:“放开吃吧,我做了很多。”
王朗也不客气,一连吃了五大碗面才停下来。
周童了解他原本的食量,不禁叹为观止。
终于填饱了空虚的胃,王朗饕足地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感觉困意来袭,好在今日需要处理的事务,他都和柳元交代清楚了,可以彻底放松下来。
接下来,他只记得昏昏沉沉中,周童让他去客房睡,他便进了客房瘫在床上,瞬间失去了知觉。
等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感受到洒在脸上的阳光,王朗下意识地想从床上弹起来处理军务,突然意识到常州城守住了,不禁笑出声,骤然放松下来。
没有兵临城下虎视眈眈的敌军,没有十几封要发的信件,真好。王朗感受着阳光的温度,享受着这难得的可以放空的时刻。
或许是因为昨天的清汤面有家的味道,那些往日在战争之后困扰他的血色梦魇也没有袭击他的梦境。这一觉他睡得格外踏实。
在床上赖了一会,王朗便穿戴整齐出了房门,却不见周童的身影。
突然想起来今日中午是庆功宴,看看日头应该已经迟了。他先回府上换了一身衣服,之后去了庆功宴的酒楼。
说是庆功宴,其实也不会多丰盛。战后常州城尚未恢复元气,食材也都稀少,算不上精致美味,但分量却是十足的。
王朗径直上了二楼,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怔愣了一下,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多亏了飞鹤楼,我们才能化险为夷,我代表常州的百姓,敬周总管一杯。”这是柳元的声音。
王朗这才想起来,周童作为飞鹤楼在常州城级别最高的人,自然被邀请来了庆功宴。毕竟这次战役,正是飞鹤楼的及时支援扭转了战局。
在他思索间,又跳到了下一个话题。
“不知周姑娘可有了婆家?我们军营里可是有好多年轻有为的小伙子想结识周姑娘呢,哈哈哈哈哈。”柳元爽朗的笑声传来。他怎么也爱好这种帮人牵线搭桥的事情,要介绍能轮得着他?
但王朗其实也好奇这个问题,便没有打断,继续在门外站着。
“我尚未婚嫁。”周童的声音传来。
“哦?方便问原因?”柳元也真敢问,王朗心想。
周童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笑道:“因为曾经有一个很中意的人。”
柳元愣了一下。在门外的王朗也愣了一下。他从未听说过周童曾经有过中意的男子,几年前在青州城,也从没听周童提过。
那应该是这没有联络的五年间,她看上了一个郎君?
门内柳元的声音传来:“啊呀,周姑娘,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到时候帮你多介绍一些青年才俊,肯定个顶个的好!”
周童笑道:“那就麻烦柳大人了。”
王朗听到这里,才推开门跨步而入,笑道:“柳大人怎么也爱好牵红线了。”
看到王朗进来,周童有些微微的雀跃,但马上又盯着他的伤口看,看到没有渗出的血迹,这才放了心。
这场庆功宴不光有高层,一些中层的军官,以及有功的普通士兵,也被邀请过来了。
周童看着恢复了精神的白衣将军和一众军官士兵饮酒畅谈,眼睛竟一时不舍得移开。
这是五年来,他们在平静的状况下,第一次见面。
她原本以为五年的时光足以磨平任何情感,更何况是不可能有回应的相思,但真正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几乎要跳出她的胸膛。
过去的那几年似乎都显得如此平淡,只有足够强烈的爱才能让她深刻地感觉到自己在活着。
所以当陶令宽来找她时,尽管她努力否认,但还是骗不过自己,心中有一些暗暗的兴奋和欣喜,想要听到关于他的更多消息。
因为是他,所以她不曾有过任何怀疑,不惜用了自己的底牌来说服楼主,既是为了救常州城百姓,也是因为这是他所守护的城市。
她义无反顾地亲身奔赴常州城,既是为了监管,也是为了站在他的身边。
这一战,胜,则扬名立万,败,则从军队的战士,到城中的百姓,皆化为枯骨幽魂。她不想去想这场战争是对还是错,她只想守护这些日子她看到的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好在,这个被整个周国抛弃的城市,被他们救回来了。周童看着宴席上的觥筹交错,竟有些不真实感。
不知何时,从远处传来幽幽的吟唱: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歌女哀伤婉转的唱词,从楼下若隐若现地传入房间。每个人都听到了,偌大的宴席逐渐安静下来,竟一时鸦雀无声。
“俺想家了,想俺娃俺婆娘了,三年没见了......”一个有些哽咽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能见上就算好了,刘壮今天早上还说打完仗就回家伺候爹娘,结果食言了,掉下马被踩死了......”
席间一时间竟充满了悲泣和哽咽之声。
为什么要有战争?战斗是为了什么?多少在战场上死无全尸的兄弟,多少权利和欲望的战争下牺牲的底层人民,多少因为战争支离破碎的家庭?
有多少,还要有多少?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歌女幽幽的吟唱,回荡在满城萧索的常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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