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

　　梦是人类永恒不息的研究课题。

　　梦是人类欲望受到压抑的结果。

　　梦里面，他说他的生日是十二月十七日。

　　现实里，他死在十二月十七日。

　　今天是几号来着？

　　心脏剧烈跳跃，失重感令我猛然睁开双眸，鲤鱼打挺般从床上坐起来。

　　“呼……呼……”

　　头昏沉作痛，梦境在霎那间褪去，陈凡这次药量用大了，副作用挺明显，我用双手捂住眼睛，呼吸急促不堪，冷汗渗出额头，湿凉的碎发铺开在手背上，腰酸背痛很是不舒服。

　　缓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发现身上的束腹带已经解开了，我愣了一下，立刻去摸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打开手机屏幕，十二月十六日，上午九点二十五。

　　我不由得怔住。

　　天杀的，我居然睡了整整两天没醒，怪不得这么难受。

　　“醒了？”

　　突然传出的人声令我吓了一跳，我抬头向声源望去，看到一个人正站在窗户旁注视着我。

　　我定睛一看，发现那人是江夜。

　　“……”

　　我默默收回目光，心里乱的一塌糊涂，梦境残留的悸动感还未褪去，头疼得不知道能与他说什么，所以我直接放弃与他交谈。

　　但是江夜不头疼，他又让我缓了一会儿，见我不那么难受了，才迈步向我走来，沉声与我说：“江安，你今年已经十七岁了，应该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以及如何进行取舍。爸爸妈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有义务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他与我对视，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

　　家业是重，江槐是轻。

　　他们就我这一个继承人，三年治疗宛若竹篮打水一场空，再加上事情败露，他已经不允许我再继续“胡闹”。

　　在我心里，江夜和唐晓云一直是一对合格的父母，他们对我很好，虽然不能常常陪在我身边，但他们已经尽可能给足了我关爱，不管他们在外面是什么样子，但在家里，他们永远是我最爱的爸爸妈妈，是英雄，是高山。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形象在我心里发生了改变呢？变成我不认识的模样。

　　“你们可以再生一个……”

　　我垂着头轻声低喃，尽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凌乱的刘海遮住眼睛，这样我就不必再去面对任何人，包括我自己。

　　江夜明显被我的话惊住了，因为他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可以再生一个！”喉咙发紧，我低吼起来，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还是在此时失控了，我做不到冷静，指尖都在颤。

　　想要彻底遮盖住一个人的眼睛谈何容易？

　　都说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即使盲了，心却依然能看到，有些坎，有些事，它就是迈不过去，也放不下来，能怎么办？

　　我猛地抬起眸与江夜对视，梦境带来的负面效果还没过劲，他就又立刻给我打一剂足矣让我疯魔的言语毒药，我听到脑子里有一根细细的弦断了，发出一声清脆的嗡鸣声——

　　“陈医生说的对，我他妈就是个精神病，我好不了，吃多少药也好不了……我和江槐其实没有区别不是吗，你们还管我干什么？再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儿子，不比把一切都压在一个精神病身上好吗？”

　　尾音带着颤嗦的哭腔，肺腑剧烈波动着，呼吸困难，全身在发烫，像是有蚂蚁在撕咬我的血肉，从骨骼到筋脉都在发麻，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气火攻心到底是种什么感觉。

　　以前没有病，如今也有病了不是吗？

　　话落，我眼看一向处事不惊的江夜脸上风云莫测，震惊、恼怒、低沉，青白交错后化作被乌云笼罩的城，曾经温和宽容的只属于父亲的眸不见了，像是某种凶神恶煞，和梦里的江夜的眼睛重合。

　　“啪——”

　　余光捕捉到一抹黑影，脸侧蹙然起风，生疼。

　　现实中没有会对我微笑的哥哥把我护在身后，他死了，死的不明不白，我甚至在他死去的三年后才认识他，老天都看不过去，梦里亏欠他的那顿打要还，所以现实中被打的人变成了我。

　　这一巴掌打下去江夜应该散去了大半气，眼里的怒意都少了许些，随之被更多的恨铁不成钢取代，语气弱下来：“医生说你妈妈怀不上了。”

　　他扯过我的衣领，居高临下俯视我，我不清楚他这样说算不算是激将法，亦或者说他想打一鞭子后再给我个糖枣：“唐氏、江氏和刘氏三家家业，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好好想想儿子，我劝你最好不要再无理取闹，没有什么东西是放不下的。”

　　唐江刘三家家业意味着什么？

　　我可能生来不适合做生意人，我不是妄想症，我是偏执症，我不知道轻重缓急，也不会进行取舍，我就是无理取闹，我就是放不下，我只能看到利益间的牵扯和无辜生命的牺牲。

　　微微偏着头，余光瞥见未拉窗帘的窗子，窗外是冬日的晴天，江槐不喜欢阳光，所以他只会在黑夜出现……

　　脸颊和唇角一阵阵火辣辣的疼，我突然觉得我爸妈在唱一场戏，江夜唱白脸，唐晓云唱红脸，两人配合着威胁我。

　　“我不要唐江刘三家家业……”我只想要江槐回来，好好长大，有个光明的未来，不要再一次次坠落了。

　　我喃喃着，一把甩开江夜扯住我衣领的手，猛地抬起腿，脚上发力踢在他的肚子上。

　　江夜没想到我会突然发作，身形不稳跌坐在地上，我趁机从病床上跳起来，一手拽过衣架上的大衣夺门而出。

　　我跑了。

　　疗养院的走廊可真长，住院的人不算少，我在零散的人群中跑得满嗓子都是血腥味，我隐约感觉到有人在追我，因为我爸一定会叫人抓我，毕竟妄想症病患跑了可还了得？

　　虽然有时间差，但我深知自己跑得了一时跑不了一世，我得找人帮我。

　　一路跑到电梯门口，等电梯的人都聚在一起，我从睡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抱着赌一把的心思调出银行卡的余额界面，在电梯发出“叮”的一声响时，随人群一涌而入。

　　电梯刚关上门几秒钟，我开口问道，询问对象是电梯里的所有人。

　　“谁愿意现在开车带我离开疗养院？”

　　门口有保安拦，我要趁着仅有的时差赶紧搭别人的车跑。

　　不算大的电梯里回响着我的声音，人们都被我的话吸引住，我把手机亮出来，目光落到已经下降到十三层的电梯上：“车费只要我能支付的起。”

　　金钱是人活着的动力，利益的基础是金钱，在足够的欲望面前，总有人愿意卸下疑惑和警惕，不管不顾捎我一程。

　　余额有足足六位数，那是我的零花钱。

　　真可笑，这时才顿感唏嘘可悲，这些不也是牺牲了他人性命的家业吗？我活这么大，血里流淌的都是钱纸的臭味。

　　但此时，我已经不会再去纠结什么了，我只想逃离这里，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没人会知道一个想要寻死之人是怎么想的，他会不会觉得对不起家人？他会不会觉得亏对一生？我觉得是会的。可在逐渐攀升的肾上腺激素和巨大负面情绪面前，这些歉意和亏欠都会被吞噬殆尽，尤其是在最为轻浮狂妄的年龄，一切都会演变成覆水难收。

　　众人的双眼直勾勾地盯在我的手机界面上，一个个哑口无言，有人嘴巴大张，活像是生吞了一枚鸡蛋。

　　“叮。”

　　由于没人说话，所以电梯停止的提示音更为明显，我撇了一眼，十楼。

　　电梯门缓缓打开，就在这时，衣袖一紧，我感觉有人在拉我。

　　下一秒，拉力增大，拽住我衣袖的手正领我向电梯门口的方向走。

　　顺着这只手看过去，看到一个戴帽子男人宽阔的肩膀和后背，我意识到他是愿意了，在其他人都没反应过来时，立刻跟其走出电梯。

　　“跟着我。”走出电梯后，他松开拉住我的手，摘下自己的帽子扣在我头上。

　　我嗯了一声，赶紧追在他身后。

　　他带我在十楼转悠了一小会儿，十楼是妇科，人不少，混迹在人群里还算隐蔽，我们一路走到十楼的最东边，那里还有两个电梯可以下楼，我们搭乘其中一个去往地下二层车库。

　　男人开了一辆白色桑塔纳，放在临近角落的位置，地下车库灯比较明亮，我隐隐约约望到他的车后排里还坐了一个人。

　　来医院为何还要坐在车上？

　　我的脑子里蹦出这么一个想法，但我没有多想，因为男人开口说话了。

　　“你去后排坐，要去哪里上车告诉我，价格我们一会儿谈。”

　　我当即应了一声，开门上车。

　　车后排坐了个中年男人，戴着深色镜片的眼镜，留着络腮胡，没有带我来的男人强壮，但是露出衣物的小臂上纹着刺青，嘴里还叼着一根烟，看起来不大好惹。

　　我有些犹豫，但是车门已经被关上了，我只能坐下来，车里弥漫着烟的苦涩味，我被呛得咳了起来，有些僵硬地说：“……您好。”

　　刺青男闻言嗤笑了下，深吸一口烟，吐了我一脸：“呦，守株待兔三年，这兔子当真会自己寻死，一头撞上来。”

　　我挣扎着挥开烟雾，被他前不搭边后不接沿的话说愣了，心底愕然升起一股子不安感：“您在说什么？”

　　这时，带我来的男人坐到驾驶位上，关上车门后伸着脖子回头，对我裂开一个大大的微笑，目光却看向坐在我旁边的刺青男：“老大，这次咱们没绑错人吧？”

　　刺青男懒散地点点头，推上深色眼镜露出双眼，他左边的眼眶里没有眼球，空洞洞的盯着我，像是审视猎物的捕食者：“江氏集团的少爷，江夜二儿子，没错。”

　　我怔住，不解地看向他们，大脑里却警鸣大作，意识到出事了，身体快大脑一步去拉拽车门，但是车门上锁了。

　　下一秒，只觉侧颈一疼，一股冰冷的液体被推入身体，全身力气在一瞬间消散，眼前一黑，连叫都没来得及叫。

　　“乖乖地不要乱动。”刺青男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你马上就能和你哥见面了。”

　　你马上就能和你哥见面了

　　我马上就能和我哥见面了。

　　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竟突然升起一丝说不明白的……

　　欣喜。

　　想一想，这次我耗费精力跑出来，本意不就是去找一栋有二十一层高的楼吗。

　　梦里亏欠他一顿打，我还了。

　　现实中欠他一条命，我自然还要是还的。

　　他未了的心愿不就是这个吗？

　　突然想起那句话——“因果是相对的，有其因必有其果，不信鬼神无妨，但总要信报应。”

　　我想……江槐，这样也好吧。

　　对，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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