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沟渠2
秦姻心里这个念头,自那一夜初遇这人,着了魔一般萌出。
直到今日黑牢里几双铁手锢她上刑架,牢门铁窗白长那么多大缝,阳光进不来,救命喊不出,无处可逃。她都闭眼认命了,却听震天一声响,是这人踹开牢门。
那点子莫须有萌芽一下生了根,顷刻抽长,遮天蔽日。
秦姻凭着自己往针眼里钻研的一根脑筋,头一次深刻意识到,千载难逢,不会再有。
不给檀翡说话时间,秦姻折身去后头摸过来一个妆匣,匆匆又来:“赎身的银子我已准备好了。”
自己有钱为什么不自己赎身,这话檀翡不需问。趟进浑水的人,靠自己是择不干净的,得抓住根粗壮些的树枝,往上挣。说白了,得找个靠山。
前提是,边上得刚好有这么一根,刚好粗壮些的树枝。
靠山本人心知肚明,问别的:“姑娘没想过回家去吗?”
“家?”秦姻愣了一会儿,扭头,手指别了别额前散下的一缕发,“以前想,没钱回去。现在嘛,大人你不知道我家小妹那德行,要她扔下那帮小兔崽子简直是要了她的命,那点钱塞牙缝都嫌,不知道她图什么。再说,小地方不一定容得下我们,这里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还有些活头。只要,只要大人你……”
话没有说完,该说的也都说了。
檀翡目光定在那个妆匣上。
妆匣没什么花样,黑漆漆一盒,想是主人家把所有钱都攒里头了,或是怕贼惦记,并不稀罕光鲜表面。妆匣很旧,旧得木皮掀起几个角,因为频繁打开的缘故,边缘让手油磨得发亮。
这一眼盯得有点久,盯得秦姻心头七上八下,一咬牙:“大人放心,绝不让你白白替我赎身,白白让人笑话。这盒子里的两成——”她一停,闪念间一合算,又是狠狠一咬牙,“不,三成,剩的也尽够了。就拿三成孝敬大人,只盼着大人念奴家平日些好,盼着能……”
她一心急,往日里告饶求人的媚态也用了出来,说到一半,又像是突然想起眼前的人是谁,需不需要她做出这种姿态。嘴角刚起的笑、眼睛刚掐出的泪光忙忙又收起来。收完,面上成了全无经验的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只是沉默。
却听檀翡道:“好。”
秦姻抬头:“大人别急着拒绝我,奴家知道这区区——什么?你说什么?”
檀翡一点头,说:“好,我拿这盒子里的三成,替你赎身。”
“大人你答应了?”然而比这更让秦姻惊讶的是,“不是,大人你怎么会答应呢?不对,你怎么会拿我的三成呢,不应该呀,这、这这——”
檀翡:“你舍不得了?”
秦姻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倒也不是舍不得。”
檀翡伸手去拿妆匣,意料之中没拿到。
对面人松手舍不得,支吾半晌,尴尬散个干净,说:“按大人这高风亮节一身,你应该拒绝我呀。总要我求个三四回才答应不是吗?怎么这么快就会答应呢,就算答应,也不应该——”
她很快小声下来,嗫喏:“我就怕这钱弄脏了大人的手。”
檀翡挑眉一笑:“我喜欢钱。”
话落,撒开妆匣,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到秦姻面前。
是张薄纸对折,轻飘飘的,看得出有些年头,黑色笔迹透出微微发黄的纸背。
秦姻心有所感,低头看看这张纸,抬头看看檀翡,以此确认什么,愣愣的,表情从茫然到不敢置信。
檀翡说:“有知己这个名头,那位妈妈好说话,没有多为难我。我今天来,也是要把它还给你的。”
秦姻颤手接过,翻纸细看,梗在心头怎么也咽不下吐不出的一口气突然就散了。她侧过头,安静片刻,满室昏暗唯独门帘缝透进一线光照住眼瞳。再转过来,眼尾微红,盯着那纸堪比杀父仇人,咬牙切齿至面目狰狞。她将那张纸从中间拧住,狠狠拧住,拧得手指泛白青筋绷起,要用力,又顿住。
檀翡看着这一切,没有多说什么。看着秦姻在这一下犹豫之后决然如壮士断腕,将那张轻比羽毛又重逾性命的薄纸直接撕成两半,反复再撕,痛痛快快,撕个粉碎。
碎纸片自由自在扬了漫天。
檀翡看人拿扫帚吭哧吭哧扫地,问:“后面什么打算?”
“打算什么?”秦姻低头扫桌腿,“我只想到今晚吃什么。”
檀翡挪脚,干脆站起,指抬帘看去院里。
院子里,小娃娃们高高低低坐一排小马扎,个个手里拿几页纸摇头晃脑,想是书不够分,抄下来的。秦羽拿根树枝充教鞭,指哪儿读哪儿,心急几日来因变乱耽搁的学业,顾及客人在,读得很小声。檀翡刚刚与秦姻说话时,耳边便一直有这朗朗读书声做伴。不吵闹,也忽视不得。
屋墙头压着绿油油的一捧树冠,檀翡望去底下漏的光隙,问:“露天读书,下雨怎么办?”
秦姻回:“撤到屋檐底下,雨要是太大,只能改明天了。”
檀翡说:“总要有个遮头的地方,有像样的桌子椅子,写字这块也得跟上。光读不写,怎么学。”
秦姻手慢下来:“小羽也说过,不是没钱嘛。盒子里的钱,她不让动。”
檀翡转身,下颌微微一抬,道:“现在有了。”
秦姻抱紧匣子追到马车旁,心气激得双颊发红,双眼灿亮,仰头将已经登车的人紧紧盯住:“大人,大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檀翡抬帘回眸,说:“是。”
越过陈旧门头,院里持卷垂读的女子直起如莲枝低垂的细颈,再无前头半分羞怯,目光沉静如潭,与檀翡对望。
“你妹妹既与你说过办私塾,想来已有盘算。你与她好好商量,有难办的,到内城西浮庐街找我。”
——
外城这块地头,多是往年流民灾民聚集,鱼龙混杂,沉疴难去,各任府衙皆是难以下手,束手无策。便只管治安,保准不出什么大乱子,粉饰太平,够上头考察下来巡一圈应付就成。
檀翡走这一遭,本觉得私塾一事推行艰难,便说帮忙。却低估了秦家姐妹在市井间的人缘积累。有钱在手,她们寻机低价租了隔壁一间小院,稍加拾掇,挂块牌匾,放串鞭炮,便有模有样办了起来。邵腾隔几天再去探望,小孩们已坐进了有墙有顶的书桌旁。
“倒是有地头蛇趁机去找麻烦,但私塾里的孩子都是附近邻居。一条街的人同仇敌忾起来,把那帮不入流的混子稍稍镇住。”邵腾一一道来,“属下已寻人好好打点,料那帮混子近期不敢再动弹。”
“好,做得很好。”檀翡抽空抬头,这一下分神,手没按住,只听呼啦啦水花四溅,甩了她一脸。
狗崽子到家已有一段时日,腼腆劲儿一过,到处打滚撒欢占地盘,幸好身上黑看不出脏。今儿个遇上檀翡休沐,看天气晴朗,逮了它下盆,井水一打,一洗,竟是白毛的。
恶有恶报,狗崽子一跳出盆,立即狠狠甩了这个脱它泥壳的人几个水巴掌,撒腿就跑。
檀翡一把逮回包住辣手搓毛。
邵腾眼睁睁看浮毛乱飞,柳絮般一团团张牙舞爪漫天飞扬,飞到自家大人头上,低头道:“秦羽姑娘想寻位教书先生。”
这倒的确是个难题。
得名教书者,必得自己先破万卷书。正值春闱,全天下有才有志之士尽数蜂拥往酆阳,不去功名场上较输赢,反来条破落小巷教书,怎么可能?便是名落孙山,也有更多好得多的去处。
檀翡仍是应下,帮忙物色。
几通事忙下来,很快临近月底。檀翡将最后一叠番西盐务卷宗理毕,等司务厅来人拿。这日散朝时分,却是等到了别的人。
仍是那个已经面不生的小内监,笑眯眯道:“圣上批折子想起这事,着奴婢来拿。”
檀翡道:“公公往司务厅盖个章,拿去便是。”
“哎唷。”小内监做出个犯难的表情,“这等公务奴婢岂敢沾手。实在是上头催得紧,这不,司务厅的章已经盖好,还请大人劳驾与奴婢走一趟吧。”
左右看看,各自忙碌。如此,檀翡只得临时充作送公务的差使,往文渊阁走一遭。
进文渊阁前先过奉天门,方才日头还亮晃晃,转眼一朵阴云飘来,洒下一阵小雨。
没带伞,檀翡跟着小内监贴长墙走,路过宫人都要朝这边喊一声“喜公公”。看起来,这位喜公公年岁不大,位分不小。在宫里,冒头的都是人精,要么能力资历出类拔萃,要么抱上哪颗大树,总得凭一样,才能冒出头。相对于前者,后者通常更擅经营人脉,长袖善舞。
虽然不清楚这个看起来颇有地位的喜公公,怎么总被外派跑腿,但这么一想,檀翡心思活泛起来。风声刚过,宫里暗线暂时按捺不能动,多日没有璇玑阁消息。檀翡有心想打听,于是道:“喜公公。”
那内监转头,一张喜庆笑脸:“大人叫奴婢小喜子就成。”
有求于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的,檀翡顺势道:“喜公公在哪里当差?”
“奴婢是司礼监的。”
几句话间,就到地方。宫墙中段凿开一处朱门黄檐,平地垒几级白玉阶,顺着往门里走,是通往文渊阁的行道。
雨针扎透袖尾,檀翡踩上台阶,听见上头门开,侧目对落后半步的人道:“司礼监事忙,辛苦公公领路。可是掌印公公交代?”
“奴婢在秉笔手下当差。”
秉笔。
这两字堪比斧锤。檀翡回头,眼前突现一堵红墙挡路,避让不及,忙往后退,脚下一滑。
与其说檀翡是脚滑,不如说是被这个杵在门后的人惊了一下。这人却是从容冷静,反手将檀翡一扶,隔袖握上手臂,扶稳了。
“雨天路滑,檀主事当心。”
一听这声,檀翡头都不想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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