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仙

　　已是子时三更，街上陆陆续续响起打更之声。

　　春寒料峭，昨夜落了场雨，夜里更是清冷几分。空荡荡的街上唯有老杨头一个人慢腾腾走着，做更夫的就是如此，无论刮风下雨，都得按时打更。

　　好在他一个老头子，白日里也无事可做，睡也睡不了多久，晚上出来打更还能赚点钱补贴家用。

　　走了会儿，他摘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这天气冷起来啊，感觉冷气直一阵阵地往骨头缝儿里钻。

　　“哈……”浓香酒液从喉咙滑落，胃里渐渐热了起来，舒坦得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这酒劲儿大，喝多了便有些微晕乎，老杨头半眯着眼，哼着戏曲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路过一条巷子，余光瞧见地上好像有个黑影。

　　想到近来的事，只一瞬，老杨头一个激灵，吓得酒都有些醒了。

　　他背上浮起来一层冷汗，小心翼翼走过去，眯着眼睛仔细分辨地上躺着的黑影。

　　待看清楚那场面，老杨头猛地瞪大了双眼，骇得他连滚带爬拔足便跑。

　　“来人啊！死人了，又死人了——”

　　……

　　昨夜的丰谷镇如同一滴水落进油锅里，深更半夜便炸开了锅。

　　老更夫惊恐的叫声吓醒了街上的住户们。

　　待清晨天光大亮，一切都能看得更清楚了。

　　镇上的百姓们围在巷子口议论纷纷，看见地上躺着的死人模样，是又惊又怕，整个街上人心惶惶。

　　巷子已经被衙门的人拦住了，来了好一帮官差，待仵作简单验过尸后，便将尸体抬上了担架，准备抬去衙门。

　　“我的儿啊！”

　　一位穿金戴银的妇人突然从人群中挤出去，扑上去趴在担架上哭天抢地，悲痛欲绝，一群人跟在她身后浩浩荡荡。

　　“天杀的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竟让我儿遭遇这等祸事啊……”妇人痛哭流涕，捶着自己的胸口，几欲哭晕过去。

　　“老爷，老爷啊，你一定要为咱们的孩儿报仇啊！”

　　李有才老泪纵横，伸手碰了碰担架上不成人样的儿子，气得浑身发抖，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夫人放心，我便是散尽家财，赔了这条老命，也要找斩妖师除了那妖孽！不将那畜生扒皮抽筋，难消我心头之恨啊！”

　　围观的镇上百姓们见此情景，不忍看下去，纷纷叹气摇头。

　　白发人送黑发人，怎不叫人心痛惋惜啊！

　　“老天爷啊，这事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待李老爷带着一行人追随官差们而去，人群这才要散了。

　　“老先生，这是发生了何事？”

　　被叫住的老伯回头，忍不住“嗬”了声，双目一亮。

　　好一个俊俏的后生！

　　提及此事，他左右小心打量，才捂着嘴后怕道：“你还未看明白？这是被妖所食啊！”

　　“妖？”百里樾眸光闪了闪，俊美的面上适时表现出好奇不解，“是什么妖？”

　　老人却闭着嘴，讳莫如深地摆了摆手，朝不远处的馄饨摊走过去。

　　百里樾瞥了眼死过人的巷子，鼻尖依稀还能闻到些妖气，只是一夜过去味道也散得差不多了。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直到身后传来温润嗓音，“百里？”

　　“在这儿呐，”他随意应了声，转身问：“饿了没？”

　　柳尘依旧背着他的背篓，闻言摸了摸胃部，实话实话道：“还好。”

　　“走，吃饭去。”

　　柳尘默默跟在他身后，没走一会儿，便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此次来丰谷镇之前便说好了，他拿了银子，一切便都听从百里樾的吩咐。

　　唉，最终还是为银子折了腰啊！

　　不过他也很久很久没有出过崇阳境界了，此次来靖西府城也算是出了趟远门，途中还是坐了船来的，若非看不见，也能好好瞧一瞧岸边光景。

　　待热气腾腾的馄饨上了桌，柳尘突觉有些饥肠辘辘了。

　　鲜香的味道直往鼻间蹿，喝了口热腾腾的汤，浑身都暖起来了。

　　“哟，还有一位公子啊！”

　　馄饨摊的摊主便是百里樾方才叫住的那位老伯，只是一个晃眼，他没成想又多了位俊俏后生，不过这位却患了眼疾，也是可惜。

　　他按那黑衣公子的吩咐，煮了满满一锅馄饨，满目怀疑地用大碗舀了馄饨端上桌。

　　就他们两位年轻公子，看着一副读书人羸弱的模样，再能吃也吃不了这么多吧？

　　不过，随后证明还是他小瞧了人。

　　那青衣公子吃了一碗便作罢，没成想，那黑衣年轻人看着挺瘦，竟然这么能吃！好家伙，这一顿可是直接将他早上摆摊包得馄饨消灭了一半多！

　　老伯看了眼他的肚子，不由啧啧称奇。

　　“老先生，可否坐下聊一聊？”吃完，百里樾将碎银子放在桌上。

　　那银子远超馄饨的价格，老伯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坐了下来。

　　“你这后生，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只是啊，有些事情可不能高谈阔论！”

　　方才巷子的场景柳尘并未见到，只是依稀听见好像有人被害了。

　　他也有些好奇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

　　对于老伯的警告，百里樾只是笑了笑，却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那便随意说一说也无妨，咱们小点声便是。”

　　余老伯只当他是个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富家公子哥，半晌，无奈摇摇头，便小声道：“唉，此事啊，还要从上月说起。”

　　“上个月，豆腐坊的林娘子早早出门送豆腐，在离家门口不远的水渠里看见了，当时就吓得人不清醒了，现在才慢慢好转呐。”

　　“那尸体就倒趴在水渠里，里面的水都叫染得通红，官差来了把人捞上来，才发现早就死透了，还死得特别惨，那水渠原先大家都去洗衣服，如今里面的水都没人敢用了。”

　　“那是第一个，自那以后，镇上便开始陆陆续续死人了，算上今早这个，已是第八个了。死得都是些正值壮年的男子，当初死第一个人的时候啊，镇上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杀人犯，可是后来，有斩妖师看见了尸体，当即断言此乃妖灾啊！”

　　“这妖孽可不好防啊，大家都不敢出门，镇上也找了不少斩妖师来，可就是抓不住啊，人照样死，还折了不少斩妖师进去，有斩妖师断言这妖孽道行必定已有千年，否则怎会如此厉害？！久而久之，就没斩妖师敢前来了，那不是白送命吗？”余老伯一拍手，长叹了口气。

　　柳尘听得心有戚戚，他从小长到大，还未真的遇到过杀人吃人的妖怪，百里樾算是第一个他遇到的妖怪，但听了这只妖的事迹，他竟然会觉得百里樾还挺善良，挺讲道理？

　　……例如没有真的将他嚼巴嚼巴吃了，还兑现承诺给他付了银子？

　　“如今丰谷镇没有一个斩妖师？”百里樾问，漆黑明亮的凤眸中似乎满是好奇。

　　余老伯摇了摇头，“是啊，别说抓不住，就是斩妖师来了，那也只能和那些人一样被妖精食了生灵之气，说不准妖精还喜欢有修为的斩妖师呢！哪个斩妖师敢来白白送死？”

　　说到这里，余老伯带着几分期盼，“咱们也害怕，这妖怪不知何时会突然就冒出来，可是没办法啊！不过听说府城打了折子上去，希望京城镇妖司的斩妖师能前来，估摸着来也就是这几日了吧？”

　　听到镇妖司，百里樾忍不住挑了挑眉毛，笑得有些邪气：“那真是太好了，希望他们能尽快前来。”

　　柳尘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只听他说话，便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跃跃欲试。

　　百里樾不会闲得无聊打听其他妖怪的事，除非认识，最大的可能是他已经将这害人的妖怪视作了补身体的猎物。

　　如此残害人命的妖怪被对方吃掉，他是没有任何意见的，只是那些斩妖师是无辜的，没办法，柳尘只能替自己的那些同胞们祈祷，希望他们来得迟一些，起码等百里樾吃了那妖怪，那样的话，他填饱了肚子应该就不会打斩妖师的主意了吧？

　　“是啊，早点来也好叫人安心，我一个老头子倒是没什么事，可是镇上的年轻人可等不了哇。对了，你们两个也得小心啊！”余老伯看看他们这模样，突然提醒道：“那妖孽的目标可都是些像你们这般俊俏有力的年轻公子，我看你们是外地人，来了此地，夜间可不要轻易出门！”

　　“放心吧老伯，我们会小心的。”柳尘当即应道。

　　不过他想，要是遇到百里樾，那妖怪说不准还得先跑一步？

　　余老伯见他们听话，稍微安心了些，“说来，咱们大虞朝精怪出没也不是什么怪事，从前也有过妖精吃人的事，只是此次，那可真是前所未见的狠毒残忍手段啊！”

　　“方才巷子里躺着的那模样，你也瞧见了吧？”

　　百里樾面不改色点点头，一只小妖罢了，便是再残忍的手段他也见过。

　　柳尘却忍不住轻声问：“巷子里的人如何了？”

　　余老伯身体抖了抖，面色有些发白。

　　百里樾弯了弯唇，双眸似笑非笑看着柳尘，并未阻止他的好奇心，心道叫他知道知道妖精们的残忍手段，也好收敛收敛自己的态度，看他还敢随意对待自己？

　　余老伯低声给他形容道：“你没看见倒是好了，看见了保管你这顿饭都吃不下去。那巷子里的人是咱们镇上李老爷家的公子，富家公子哥儿，吃喝玩乐都沾，那也正常，平日只是贪玩了些，倒也不是什么坏的，没成想遭了这等毒手。”

　　“我就这么说罢，同他一样，凡是死去的那些人啊，各个都是被先掏了内腑，又被削了五官四肢，最后被吸得成了人干。干树皮的模样你见过没，便是那样子。”

　　柳尘听着他的描述，脑海中也忍不住幻想，被自己幻想出来的模样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身体发僵，唇色惨白。

　　这妖怪，莫非是有虐杀人的嗜好？

　　“唉，那李老爷家开着绸缎庄，是这镇上乃至府城都有名的富户，家中三子两女，今早这个是他们最疼的小儿子，也不过是十八九的年纪，如今却没了……”

　　百里樾开口道：“方才那李老爷言说散尽家财也要找斩妖师捉了妖怪……”

　　“说是这么说，可还不知道有没有斩妖师敢豁出命来挣那钱啊！”

　　“要我说啊，还是等过两日镇妖司的斩妖师来了便好了。”

　　直到离开那馄饨摊子，柳尘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半晌，他才慢吞吞开口，“百里，妖怪吃人都是如此？”

　　百里樾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街边摆着的摊子，闻言漆黑的眼珠却是一转，怪笑了声，“你说呢？你们人类吃鸡鸭不也得先斩碎了吃？前晚不还吃了鸡汤？”

　　说完，他迈步朝一个摆着玉饰挂件的摊位走去，独留柳尘站在原地，被这可怕的比喻刺激得胃中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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