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真理

　　两个星期后，北京的秋意正浓。周末，棠理起了个大早，先去别墅盯了一下装置嵌入，剩下家具联系好了搬家公司，等他收拾完就全部一起拖过去。

　　他最新制作的装置有两样，一个是为了实时监测成员们压力状态而设置的，大家都有使用手环或者耳机的习惯，于是接入了压力检测装置，在超过某一临界值的时候，工作室的音响就会开始播放舒缓减压的钢琴曲。

　　这样也可以比较直观清楚地知道谁该先放假休息一下了。

　　还有一个装置棠理还没有完全调试完成，他也打算等完成以后再向成员们介绍。

　　毛令令给他发消息：【棠er，后面家具的是都交给我吧，等你收拾好通知我一声就行。】

　　毛令令是卖给他这幢房子的“中介”，其实也是他们工作室非常重要的外联人员。

　　他主业真是卖房子的，但因为上了棠理的贼船，于是慷慨解囊地把从棠理买房得到的佣金全部都贡献了出来，划给了工作室发展使用。

　　棠理很欣慰，棠理很放心。

　　【行，我待会儿把搬家公司电话给你，你自己联系，我跟他们也说一声，月底之前全弄进来就行。】

　　今天阳光很好，秋高气爽，空气中像加了一层清晰度滤镜，棠理顶着一头前两天染的日落橙头发，准备去跟陆容与汇合。

　　刚走出院子，就看见隔壁临着墙根儿停着那辆灰色的沃尔沃。

　　陆容与坐在副驾上打电话，看见棠理，先愣了两秒，然后才向他招手示意，让他上车。

　　棠理考虑了一下，走过去，挨着摇下来的车窗跟陆容与提议：“要不我们坐地铁去吧，这会儿上路肯定堵车。”

　　陆容与挂了电话，两秒内接受了这个建议。

　　周末的北京再遇上美妙的天气，人流和车流都暴涨，连地铁也是人挤人。

　　“不是今天才人挤人，北京地铁一直这样儿。”

　　“还可以。”陆容与望着人流，简单评价。

　　“我们一号线倒五号线，大概半个小时。”

　　棠理把陆容与拉得离自己近一点儿，拿起手机给他看路线。

　　陆容与说，这还是他回来以后第一次坐地铁，他快去德国那会儿，一号线还叫一线。

　　“你以后会习惯在北京挤地铁的。”等上了车，棠理又把陆容与拉在身前，几乎是圈着他似的，把他围在列车的角落。

　　陆容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会习惯挤地铁，可能还是开车偏多。

　　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棠理那颗橘闪闪的头挡在陆容与胸前，他今天穿得五颜六色，特别适合这样的秋天。

　　深灰色的针织衫配上亮橙色的衬衣，内搭一件面料轻薄、色彩绚丽的半高领打底，复杂夸张的项链，下身穿着一条像动漫彩笔涂出来的绿色裤子，帆布鞋也是橙色的。

　　刚刚在院里见到他的时候，感觉他整个人宛如一个笔袋包着一堆没洗油彩的画笔。

　　太鲜亮，又太相得益彰。

　　他还背了一个质感很好的皮质灰色双肩包，看起来挺重的，陆容与问：“这里面是什么？”

　　陆容与除了手机没有其他多余的东西，陆仲平的画收在盒子里，用手提袋装好。

　　“有两瓶颜料，还有要帮我爸修的东西。”现在人挤人，不方便展示。

　　“我爸说，我爷爷还在的时候，他见过你姥爷几次。”

　　列车穿梭在地底，周围闪过广告牌、上下站台，人流更迭，棠理问：“你说，有没有可能我们小时候也见过？”

　　他曾经询问过陆容与的出生在哪一年，得到的答案是比他大了五岁多，按这个时间算，就算见过，那也是过于小的小孩形态。

　　“见过可能也不记得，但我姥爷没提过，大概是没见过。”

　　“我爸好像也没这个印象。”

　　到换乘的时候，棠理终于败了一次下风，被陆容与挡住人潮，安静地走在靠里的过道上，直到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肩膀。

　　一个穿着非常可爱地女孩子举着手机给他，他看了两秒，又看了陆容与一眼，摇了摇头。女孩欣喜地滑动了一下手机屏，他又看了两秒，带着抱歉的笑意回：“不好意思。”

　　远处好像有女孩的朋友在，他又举起左手，露出无名指那个一看就是装饰的戒指，明示确实不好意思。

　　等人失望地走了，陆容与问：“你结婚了？”

　　“......”棠理震惊地看向他：“ber，您难道看不出来......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觉得了，那刚刚拒绝别人小姑娘应该也算得体。”

　　陆容与仔细看了一下他伸出的手，指环好好地圈在他纤细修长的手指上，画画的人手都长得这么美观吗？他想。

　　金属光泽很强，有碎钻镶嵌，是玫瑰金的颜色，和今天的穿搭很适配。棠理是这样觉得的。

　　“她刚刚第一个问题是问我和你是情侣吗？”棠理还是决定说出这个事实，给陆容与一点震撼。

　　果然，陆容与投来疑惑的目光。

　　真是好久没有在直男身上体会到这种玩笑的快感了，棠理仅存的一点劣根性开始作祟，“早知道刚刚就说是了，反正戒指也露出来了，你是我英俊潇洒的husband。”

　　陆容与看了他一会儿，这时地铁快进站了，急促的铃声开始响起。然后棠理很清楚地听见陆容与说：“那我不会购买这样的戒指当做我们的婚戒。”

　　车门打开，人群又开始像发过了的面团一样拉扯，棠理大为震撼，直到被陆容与拽着上车以后，他还是觉得震撼。

　　这就是好脑子的脑回路吗？啊？这对吗？

　　陆容与在棠理露出宕机的表情后非常大方地给他回以了一个微笑，就是棠理出去交换那年见过的最多的那种白人耸肩式的“just kidding”的表情。

　　棠理很少这样被人反将一军，脑子里飞速旋转着，想着怎么扳回一成。

　　于是他也问：“你结婚了吗？”他当然还记得许长夏说他这么多年凡心未动

　　五号线比一号线柔和多了，这节车厢很空旷，但两个人都站着，棠理觉得这样在气势上就输了一点。

　　陆容与说：“我离婚了。”

　　一个趔趄，棠理以为自己要飞出去。

　　“啊？”他又要脱口而出“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骗到你了。”陆容与看了一下周围，决定拉着棠理坐下。

　　“......”棠理无语，拿膝盖顶他：“你好好说。”

　　陆容与替他放下背包，似乎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没结，主要没时间，稳定也很难保证。”

　　“说得你好像要上火箭被发射出去当太空人儿似的。”棠理不是很赞同这个说辞。

　　接着又补充：“理论一套一套的，你就承认吧，那什么什么真爱概率是不是你瞎编的。”

　　陆容与双腿交叠在一起，显得冷静又矜贵，似乎真的像在解答一位学生提出的疑问一样：“确实可能缺乏一些验证。”

　　这样的画面和气质稍显违和，棠理得出一个结论，或许陆容与就是适合握着方向盘堵在二环路上。

　　钟姨全名钟毓青，古书画装裱修复国家级非遗传承人，自己有座院子，取名丹青樾馆，平时喜欢结交一些天南海北的朋友，她给人动手修复一些书画扇面，别人回赠她些名贵酒茶，或是稀罕的矿物颜料。

　　真的就像会馆一样。

　　陆容与看到棠理从包里掏出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两个木匣子以后，一时没明白这时见面礼还是报酬。

　　钟毓青气质身段都很好，像南方人，看起来五十多岁，戴一副无框眼镜，面目和蔼。

　　院子古色古香，大门朱漆陈旧，内里却别有洞天。

　　院子是最常见的二进院落，钟毓青带着两人从外院拐进内院，门口的两大棵小叶榕叶子尚绿，丝毫没被这浓厚的秋意影响。

　　内院两边的厢房被用作展览室和学生上课的地方。

　　钟毓青有五六个“弟子”，男女老少，只图一份热爱。

　　院子四角种了金桂，颜色浓郁，香气扑鼻，正是在秋天开得正潇洒的花。

　　正房理所当然成了会客室，闻香品茗，就是在此。

　　棠理和陆容与跟着钟毓青进了房门，发现门内的八仙桌旁还坐着一个人，那人大概三十出头，头发剪得很短，穿这一件剪裁考究的中式上衣，闻声回头向这边看来。

　　“钟姨，您还有客人在这儿啊？”

　　棠理第一件事就是把包放下，人还说着话，手已经伸出去了。

　　“这位是文研院的汪舸，这两位是来找我修画的客人。棠理，陆——？”钟毓青互相引荐，说话间已经把茶倒好，移到了两人面前。

　　“陆容与。有容乃大，岁不我与。”陆容与也跟这位青年握手，听钟毓青哈哈笑说这回我记住这名字了。

　　棠理嘬了一口面前的热茶，茶汤馥郁清香，很好入口。

　　“您二位是才从敦煌回来吗？”棠理润好了喉，开始拉家常。

　　“昨天刚回，今天过来找钟老师再对一些资料。”汪舸回到。

　　说话间，他多看了陆容与两眼，像是觉得他很面熟的样子，但直到最后也没有搭话，接了个电话，说有事要先走。

　　“本来还想现场看钟老师修复画卷的，今天是没这个运气了。”汪舸气质随和，但说的话也比较滴水不漏，。

　　送走汪舸，棠理发现陆容与似乎也很在意汪舸刚刚那段欲言又止的目光，他和棠理对视了一眼，没多说什么。

　　桌上还放了牛舌饼，棠理早已不客气地往嘴里送了，完了还不忘给陆容与嘴里也塞一个。

　　饼皮酥软，稀稀拉拉掉了一桌子，钟毓青笑骂道：“你个臭小子，要吃就拿碟子好好接着。”

　　“钟姨，上次在您这儿吃牛舌饼还是上次呢。”棠理插科打诨，把桌上的碎屑攒攒都拂进了青瓷的小碟子里。

　　“之前给您带的颜料用得惯吗？”

　　钟毓青喝着茶，开门见山的：“赶紧拿出来吧，你爸早就说你兜里揣了两块好料要孝敬给我。上回那两块早用光了，这不等你来补货吗。”

　　很反差地，钟毓青说话嗓门很大，中气很足，和第一眼见到她人的气质感觉完全不同。

　　“哎，钟姨，孝敬谈不上，这不是要先麻烦您看看我们要修的东西吗？”

　　棠理先摸出了放扇子的木匣子，然后又直接打开了陆容与提了一路的手提袋，把被水浸坏的画恭敬地放到钟毓青面前。

　　“我一看到这匣子我就来气，棠烨又有哪把宝贝扇子遭殃啦？”钟毓青真就是求求棠烨别学什么文玩扇子那一套了，好好修修房子盖盖楼不好吗。

　　陆容与帮忙把画摊开，动作轻缓，很小心地露出破损的地方。

　　“嚯，差点儿就泡透了，还行，面儿上还没怎么坏，不算特糟糕。”钟毓青得出诊断。

　　接着她简述了一下“手术”流程：“到时候给你把这一截的命纸揭了，有发霉发黄的地方处理一下，基本就也没什么问题了。”

　　陆容与点头：“行，都交给老师处理。”

　　还是第一次见陆容与这种对着老师毕恭毕敬的情形，棠理当机立断：“你要不就跟着我叫钟姨呗，小陆？”

　　“昂，小陆，可以，叫钟姨就行。”钟毓青大大方方地接受了称呼的变更。

　　她还在仔细看画，棠理推着两个玻璃瓶放到她跟前：“姨，再看看扇面儿呗。”

　　瓶子里一蓝一绿，是青金石和孔雀石的矿物粉末。

　　钟毓青爱惜地捧起那罐蓝色的颜料，热泪盈眶：“太好了，前两天在敦煌的时候还说没有合适的‘佛青’色，雪中送炭啊小棠。”

　　然后正准备拿色盘出来试色，她又看着棠理鲜艳的头发补了一句：“你下回给我带一个你头发那种色儿的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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