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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贼
自打栾骤河答应他画完便可离开,安翊庭不知为何,反而下笔更慢了些。
栾骤河也不催促,每日黄昏时分定会来憬彼堂看他绘图。无论进来时多么形色匆忙,一旦坐在案前,便放下所有心事似的,入了定般望着他在纸上一笔一画。
因进度缓慢,安翊庭怕他等得不耐烦,低声说了句:“这图湿得厉害不好分辨,所以画得慢些。”
栾骤河似是而非地“唔”了一声,看着他笔端描摹出的图样,嘴上却问了全不相干的话:“你先前……在甥馆做过小郎?”
被他冷不丁一问,安翊庭突然联想到他态度的转变,也许正与此相关,难道是嫌恶他的曾经?
他将手中毛笔放下,长袖的一角拂过画本,蹭到了未干透的墨迹。
栾骤河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十分耐烦。
“做过又如何?就低人一等了吗?”安翊庭反问。
栾骤河暗暗吸了一口气道:“为何要做?迫于生计还是被人驱使?”
“栾大人还没有回答我。”他毫不示弱。
“并非低人一等。只是……想不通。”栾骤河答得坦率。
安翊庭见他如此,也卸了一身倒刺:“当初我确有苦衷。从南方故地流落到此,自有诸多辛酸…… 只是说与大人听,大人也未必能感同。”
栾骤河猜他也许不愿提及那段过往,也不坚持,又坐片刻,起身道:“画得慢也好,画得快也好,都没有关系。” 说完,起身去了。
傍晚文虎来侍候饭食,神秘兮兮道:“听闻栾大人的兄长来了,两人似乎相谈不甚投机,还大吵起来。”
“为何事争吵?”安翊庭没有见过栾飓川,无从想象兄弟二人的情形。
“不大清楚。多半是为了栾大人的婚事。”文虎盛好一碗汤,放在他面前。“大人尝尝,送餐点的小厮说,这是提督大人特意叮嘱厨房给大人做的眉豆花生参鸡汤。这汤可是南方人常常喝的?我一个北方人从前只是听说过,还是头一回见着!”
汤碗中翻腾起的香味扑鼻,蒸得安翊庭眼窝一片热气。这确是他在故乡才喝的到的一味汤品,旧时从私塾回到家,母亲便会将才出锅的热鸡汤端到他面前。尤在隆冬,喝下便可抵御一整夜的风寒。
他忽然想起下午才刚对栾骤河吐露自己是南方人,晚上便喝到了这碗热汤。说是巧合而非栾骤河的有意为之,任谁也不会相信吧?
他十分郑重地用白瓷汤匙舀了一匙送入口中,汤汁鲜香滑腻,是久违的故乡滋味。热汤暖喉更暖心,他贪恋这种感觉,于是咽下半晌,才又开口问:“是提督大人要成亲了?”
文虎摇摇头,笑说:“听说他不肯顾及婚姻大事,兄长才为此与他争执不休。要说这提督大人不娶妻也不纳妾,一心只知道冲锋陷阵,怕是还未开窍吧?”
按理说,不该和底下人如此妄议他人私事,何况还是个朝廷命官的终身大事。可安翊庭就是忍不住多一句嘴道:“也许是他已有心上人,所以不肯。”
文虎若有所思片刻,认真道:“难道是那位塞北第一美女?”琢磨了一回,又否定:“可都说他不为所动,让人家裴金玉独守了一夜空帐啊!难道是装的,其实心里一直没有把人放下以致不思婚娶?”
“裴金玉”这个名字安翊庭已不是第一次听见,隐约记得在北台有官兵议论他与栾骤河的关系时,不时提及过——这么多人都这么说,真真假假恐怕总有一半真吧?
当下,他便有点食难下咽。
从逅居传出的争吵声一阵高似一阵,隔着房门虽听不真切,也可略闻一二。
安翊庭踱进院中,栾飓川的声音穿透力极强,他依稀听见一句“出去一趟,交了些莫名其妙的朋友,还要带回家里来”。他一惊,仿佛被人戳了后脊梁,转身就要走。
此时,逅居的正门突然开了,栾骤河朗声道:“离倏听不懂兄长的话。难道兄长是在教导我要见死不救?何况,我那位朋友还帮了我一个大忙。”
“你推开门是何用意?难道是因为我说了他几句,就要赶我走?”栾飓川质问道。
“今日晚了,请兄长早些回去歇息。”听得出,栾骤河在按捺着激动。
须臾间,栾飓川便快步走出逅居。
安翊庭赶紧闪躲到院门后侧的阴影里,脚下有一条泄水的水沟,他没留意,一脚踩空,鞋子和长衫的下摆全湿了。
好在天色已黑,栾飓川离去得也匆忙,他一条腿立在水沟里,没有被发现。
待栾飓川出了院子,逅居的门并没有立刻关上。安翊庭顾不得许多,赶紧将腿抽出,一心想离开此地。
拖泥带水地刚迈开步子,忽听身后传来栾骤河警觉的问话:“什么人?”
随后,几名家丁提着灯笼朝他围拢过来。一瞬间有了光亮,他便无处可藏了。
他狼狈地转过身来,用手臂挡住过于晃眼的光线。
那个曾为他带路去憬彼堂的家丁一眼认出,讶异道:“安公子?!”
自回府后,栾骤河便为他正了名,命家丁奴仆一律喊他本姓。
这时,栾骤河也来到跟前,摆一下手,家仆们连忙俯身撤下。便只剩月光,从夜云中挣脱,散落在他们身上。
安翊庭将手臂放下,不好意思抬头,气自己总是在一派狼藉时被他撞见。
栾骤河垂眼见他湿漉漉的衣衫下摆,轻声道:“进来。”
“不必了。我……回去了。”说着,他欲转身离去。
“不是来找我的?”栾骤河提高了一点声音。
他犹豫了一下,答:“是。”
“那就顺便换了衣衫再去。着了凉,图又要迟几天才能画。”他名正言顺地把人传唤进了逅居。
进了屋,栾骤河吩咐家仆去打一盆热水来,又道:“将我的直裰和中裤拣一套浣洗干净的拿过来。”
家仆答应着去了,屋中只剩他们二人。
“找我为何事?”
“只是想来告知栾大人,图绘中有一处地形实在无法分辨,大约需要实地临摹。”
栾骤河认真地点了点头道:“等忙过这一两天,便可成行。”
“还有……那汤很好喝,多谢大人。”安翊庭莫名紧张,视线无处着落。
栾骤河反倒松弛下来,问他:“适才,我与兄长争执,你听见了?”
安翊庭觉得否认反而显得不坦荡,点头说:“虽听不真切,似乎与我有些关联。”
“兄长一向多疑,你不必往心里去。”栾骤河缓声道。
这时,家仆将热水送到,衣衫也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案上。
“脱了鞋袜,将脚泡一泡。”栾骤河语气不容商量,仿佛下军令。
安翊庭识时务,只求快点脱身,索性背过身去褪下鞋袜,抬脚踩入冒着热气的木盆。
原本冰凉的一双脚顷刻间有了知觉,虽被热水滚的通红却不觉得烫。一股炙气顺着小腿、大腿、股间、脊柱逐节上涌,他整个人被这团暖流怂恿着,好像那次在西行客栈栾骤河的房中烤火,对这人间又有了些盼头。
“你们兄弟为何争吵?”他一直想问,终于借着这热力问了出来。
栾骤河有些意外,不知该从何说起似的,略思忖,才道:“很多缘故。”
“不可对我说?”
栾骤河看向他的眸中闪过罕见的茫然:“兄长想让我相亲。”
安翊庭忍不住追问道:“你不肯吗?”
“没有那么简单,皇后的侄女。”
安翊庭明白了,是政治联姻。他又好奇地问:“如果不是皇后的人,是个门当户对的女儿家,是不是尚可?”
栾骤河没有料到他会这样旁敲侧击,视线扫向木盆,道:“水冷了。脚不冰吗?”
他这才想起自己赤着双脚、挽着裤腿站在木盆里,打探着当朝提督的终身大事,这幅样子想必十分可笑。
于是,他赶紧迈出木桶,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幸好栾骤河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扶住。
安翊庭站稳,绿着脸道:“多谢。”
不知是不是栾骤河也看出了他的难堪,有意解围,低声说:“你想问我喜不喜欢女人,是不是?”
安翊庭暗暗吃惊,抬脸看他表情。
栾骤河像是在说旁人的事,面无表情。
“去里间换了衣衫就回去吧。”说着,他又打开墙边衣厢的门,弯腰从里面取出一双崭新的皮靴和纯白色足衣,拎到木盆边放下。
安翊庭看见,道:“我穿自己的就是。”
“没有洗干净了再弄脏的道理。”说完,他自顾自坐到案前去读一本兵书。
被主人下了逐客令,安翊庭体会到了适才栾飓川的心情。不过人家拂袖而去是真的回了自己的府邸,他却无法那般潇洒,不过是从一个院落滚去另一个罢了,终究仍是寄人篱下。
在里间手忙脚乱地换了栾骤河的中裤和直裰,都略长了一截,又穿上了全新的足衣和皮靴,走出来,像是个登堂入室专偷行头的俊贼。
“告辞。”他转身去推门。
栾骤河眼角一瞥,悠悠道了句:“也许我真的不喜欢女人。你要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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