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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寒去春来,不觉数月已过。
太子行了冠礼,比之从前的总角髻,如今的衣冠显然更与太子的心性、言行相称。
某日风和日丽,一阵拊掌声自东宫显德殿中传出,声毕后,太子轻快而顿挫有力的语声再次响起。
三五宫女提裙上阶,端着银壶、漆盘,为殿中席位上端坐的数位重臣添蜜水、面果和乳酪,整顿停当后匆匆退下。
“汉之霍光曾就罢盐铁之题大兴议论。”李承乾环视众人,笑道,“宣帝时,便据此著成了《盐铁论》。昔时所定‘务本抑末,不与天下争利’,在如今看来,确有利民生。”
随着太子话音落下,两侧的几名侍读、舍人、正字纷纷急速记录着,并立即互相核对。
“虞少监,”李承乾向身旁正坐的虞世南一礼,“承乾奉诏听理疑狱,见诸实政,多有所惑。今日得公以‘正本清源’论点拨,深有所得,是承乾之幸。”
虞世南欠身还礼:“臣之浅见,若能启殿下妙思,实是再好不过了。”
“李庶子、孔中允,承乾不才,多蒙二公教授治世之道,常觉国土辐辏千里,民情万般,各地自虞夏以来更风俗渺异,前人之巧或已成拙,处治之情未尽相通,思来深觉其中艰深。今日闻二公‘万民衣食业’之雄论,所思顿觉开阔矣。”
李百药、孔颖达二人闻言,俱谦然一笑,回称谬赞云云。
“萧少师,”李承乾又看向那位素来冷峻严肃的宋国公,展颜一笑,“少师方才的长治久安论令人酣畅淋漓,在座无不赞赏,只憾收论太急,点到便止,不知可否就此一论详尽赐教,写作文章容承乾拜读?”
萧瑀原是预备向天子畅议这一为政之道,此刻太子有这样的请求,恰好是个疏通奏意的机会,不由捻须颔首,缓声道:“殿下有请,老臣自当尽力。”
“今日之议论,承乾将集之成系,集系成统,形成纲目,奏闻陛下。”
这话说出来,余光揽入众人神色微变之态,他不由心底暗笑一声——前世那些多不胜数的忠谏高论,以规谏太子之名邀得圣心……
与其如此,不如由我亲自为你们再铺进一层,左右我如今也要借此取悦圣心,我们各取所需。
李百药抚须笑道:“因万物思化,以百姓为心。殿下之志远大。陛下看了,一定高兴。”
孔颖达忽然问道:“不知殿下是要亲自集编吗?”
李承乾一怔,旋即躬身为礼:“还要烦请相助。”
太子礼送众臣离开后,长孙冲已带着几个人大略整理出了内容,分类归置,等太子择阅。
李承乾不着急看那些。那些东西的用处,原只是为了在朝中树立东宫的形象而已。
仿佛有些疲累了,他松了口气,对着殿门展了展肩背,活动了下脖颈,恰瞧见长孙家庆捧着抄录好的一沓记录走进殿内,不禁笑道:“还是您的笔快。”
长孙家庆笑着摇摇头,将东西放在太子的案头。
比起长孙冲手里那些,太子对这些记录看重得多,因为这些是与重臣议论朝政的要点。
他疾行几步到书案前坐下,端起茶毫不优雅地一饮而尽,便翻出那些记录看了起来。
长孙家庆陪坐在旁,研起了墨。
他察觉到,太子殿下近日翻阅同魏徵、李靖、房玄龄的记录较多。
起初,殿下随手记下的内容东一点西一点,似乎是繁杂无绪,最近仿佛清晰了起来。
李承乾翻着翻着,从中抽出一份‘论创业之要’。
字里行间,魏徵那日谈吐畅达、指点江山的风采又在眼前浮现——
“承乾听闻,隋末乱世,魏公曾辗转各路枭雄,有纵横捭阖之才,对天下形势必然见识深刻。依魏公所见,大唐究竟何以建立功业?”
魏徵略作思索,便答:“臣以为,论及原因,大要有三。”
“第一,此举顺乎天意民心。隋肆意毒虐,民间不胜其弊,又经年群雄割据,民生濒临崩溃。而太上皇布政宽仁,严肃军纪,自有人心归附。”
“第二,起兵选中了关中。关中险要。古人云‘入关而都’、‘谥天下之亢而拊其背’。此地渠道交错、沃野千里、物产富饶、气候温和。东面,崤山、函谷关。西面,陇山、岷山。南面,巴、蜀两郡富饶。北面,胡苑利于放牧。依靠三面险阻,只东方一面控制群豪。还有,隋兵徭之役及重大战事,多在山东等地,那些地方起军较多,而关中所受影响较小,足以立国。隋又在长安和永丰仓有储粮驻兵,可以利用。”
“第三,规划布局的正确。说到军力布局,这个要谈就多了,涉及到田制、军制,殿下可以慢慢了解。还有,贤能之才。昔年大唐征讨四方,进取之中,以势养势,速战速决,所谓‘战则胜、胜则战’,军力增长,助成大势。”
......
太子看罢,展开搁在一旁,翻了几翻,又抽出一份‘论军力布局’。
他问房玄龄何为‘军力布局’?房玄龄似胸有成竹,不假思索便答:“所谓军力布局,一曰建设、二曰训练。建设包括了区划、供给、分派;训练又包括了器械改进、部伍改制、军阵训用。最初,大唐实行了均田、租庸调、烽燧和军屯,扩大边防屯田,充足边兵军饷。府兵一面耕种,一面训练。遇有战事时,则分番宿卫京师或番代戍边。贞观后,兵部尚书奉敕练兵,对军队做了许多改进,我军的战力大大加强。臣昔时在任期间多少审发过此类意见,不过若说了解,那还是李靖将军最了解......”
太子看完,搁在一旁,又从一沓记录中抽出与李靖对谈的那份‘部伍改进’——
“诚所谓‘有制之兵,无能之将,不可败也;无制之兵,有能之将,不可胜也’。臣的部伍改进主要是为了兵制。而论制,则要以增强战力为先。将帅指挥、士卒作战,要直接深入,灵活机变,不可以冗、乱、慢,所以臣奏请废除什伍制,改为‘三人一组、三组一队’,再往上,是一路军下辖中军、左虞侯军、右虞侯军、左右前后军。步兵、骑兵、弩兵、突击兵等皆在其中。”
兵法韬略之事,李靖答来自信,语速因之而快,侍读们记录得满头大汗。
李承乾想了想,又问:“就是说,各类军混编为部?”
“是。”李靖笑着点点头,“这样做很有道理,臣试论古战法之演化。”
“初魏、孙创阵法、设军制;此后吴起以募兵、选拔而完善之,阵法随之而新;秦末,项羽善使重骑兵,刘邦、韩信善于多线制敌、步骑结合;汉时卫、霍善设兵种、纵队突击;汉末之魏武、武侯则为古战法之集大成者,前者以奇胜正,后者以正压奇,作八阵图;北周杨素,极善用步兵......今臣作革新,实为集古来之所长……”
三份记录一字排开,李承乾审看着它们沉思,不时提笔圈点,直看到天色渐暗。
长孙冲到底年纪小,不比长孙家庆耐得住,已偷偷用衣袖挥打着柱子,凭此打发无聊。
他一面做着这些小动作,一面纳闷——太子殿下与他几乎同龄,怎么就能对着那些枯燥的东西整整半日,寸步不离书案?
昨夜,他和阿耶聊着东宫的见闻,恍然发觉,这从寒到春的数月以来,东宫已肉眼可见地壮大而整肃。
天子对东宫的选擢增补很是用心——李纲、萧瑀、李靖兼了东宫三少,房玄龄兼了太子詹事,于志宁调任了太子少詹事,杜正伦、张玄素任左庶子,李百药、孔颖达任右庶子,虞世南、岑文本等人则做了太子宾客,高士廉、魏徵做了通见辅臣,左右卫率也选派了当朝名将来兼任。
不过几个月光景,太子一面会见宾客、召集宫属大开议论,一面借学习兵事之机训练卫率。朝中重臣无一不是阅历深彻,加之李靖练兵的手笔实在不凡,东宫很快就变成了多出讽赞之建树、卫军严正的所在。单论气象,并不逊色于太极宫。
阿耶最近通过他了解东宫近况,他便也知无不言。末了,阿耶提醒他要专心侍奉太子。
心念至此,他又望向了太子,发现太子已经思考完毕,撤了那些记录,铺纸提笔,疾书起来。
见长孙家庆手已酸了,他起身过去为太子研墨,顺便侧过眼去看,发觉太子殿下在写的似乎是一道奏疏。
细看之下,他发现这道奏疏大意是说‘守成之道理基于创业之经验’。其中举例说天下虽定,但是朝廷公正、民心认同、军力建设犹为重要。随后又论证‘朝廷公正,在于用人’、‘民心认同,在于政清’,而‘因地制宜、军力建设’的关键,在于体察实情、革除旧弊......
这道奏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洋洋洒洒的大片论断直看得两位侍读暗自钦服。
这奏疏写来自当行云流水,因为太子研理朝政、揣摩上意已经有四月有余——凭着前世的记忆、数月的谈论请教,以及那些还算得力的竹马之交所提供的情报,互相印证着,他颇是摸索出了一些清晰的眉目。
现下朝政的走向,纲要有二,第一是三省六部的变革,第二是军队的变革。
曾经天策府的功臣们,地域多杂,文武齐备,兼具了夺取天下的功勋和治理天下的才能,自然在贞观朝成了陛下最为倚重的核心。几番残党整肃、政局重洗之下,他们愈发地权倾朝野。
这些人自诩功臣,从来亲密,自成一派,排斥其余臣子,更具有着凌驾于法理之上的特权,自然带来腐败。
上一世陛下先是惩治了身为谋逆从犯的功臣,再是重视朝中对于‘佞臣论’的非议,策划了克成中和一派的臣子,以魏徵为首,渐入三省,以御史辖制,收束功臣职权......
军队变革也是一样。
李靖征讨突厥的风波暴露出将帅掌兵之制需要革新。
天下平定之后,用兵的主要情势也发生了变化,而且统兵的大将有许多也就是前秦王府功臣......
他这一封奏疏,兼涉了三省六部与军队的两大变革需要,正该是陛下此时的心事。他只希望凭此一举,取悦圣心,能快些获得议政、监国之权,对朝政和朝臣产生实实在在的吸纳,绝不再入前世那为人摆布的困境中去!
写完了奏疏,李承乾才懒懒起身,一把揽过身畔满眼崇敬的长孙冲,笑道:“饿了吧?辛苦你们了,随我一道用宵夜吧。”
长孙冲高兴点头,长孙家庆却没有他那般喜怒写在脸上的单纯,只是微笑着谢过太子,望向李承乾背影时,眼底闪烁出几分难言的敬畏之意。
果如太子所料,奏疏递上去,半日后他就被陛下传到了立政殿。
李承乾进入殿内行礼问安,而陛下看向他的目光,头一次蕴着这般复杂的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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