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十二年

　　那一年冬天，张南枫同乐队的人又喝过好几次酒，但凡刘愁心或是阿神叫她，她都会去。
　　在一次相约喝酒之前，张岩打电话邀请阿神去他们乐队的练习室。因为做了首新歌，想让阿神去试听。阿神又非拉着张南枫一起。拉扯间隙，正巧被宿舍里的徐丽看到。
　　“你们要去乐队练习室，我能跟着去见识见识吗？”徐丽莲藕般的小手臂拉着阿神，见阿神犹豫，又拜托似的摇晃她，“求求了，带上我吧。”
　　于是一拖二，本来说好只是阿神一个人前去，结果变成三人前去。
　　电话里张岩是说要来接阿神的，但是阿神熟门熟路，表示不需要，让他安心等着。
　　芜美校园很大，这座一整面外墙爬满爬山虎的三层小楼比较僻静，不常有人来。二层和三层竟是些奇奇怪怪的社团活动。乐队很久之前就占领了一层的教室，作为练习室。
　　由远及近，断断续续的鼓声、吉他声，越来越清晰。原来张岩、刘愁心、老王、阿剋，四人皆在。
　　很大的一间空教室，靠里侧的墙那边依次摆放着鼓和一些乐器架。靠左侧墙有个2米长的沙发。阿剋在墙角堆空酒瓶，刘愁心坐在沙发上低头拨弄吉他。
　　拿着鼓的老王率先看见正对门口的身影，出声说：“哟，来了三位。够捧场。”
　　这时刘愁心抬起头，看着门口的方向颔首示意。她并不言语，又埋头继续刚才的动作。
　　阿神径直大摇大摆走进去，嚷嚷道：“张岩人呢？让老子来自己却不在！”
　　“等会吧，他刚还在。”刘愁心不重不轻的回答，并未抬头，又出声说：“南枫，过来坐。”
　　张南枫正欲拉着徐丽一起过去坐，手还未碰到她，这时正好张岩拍了拍还堵在门口的徐丽的肩膀。徐丽转身一譬，立马让出一条路，这一让步也使自己同张南枫拉远了距离。于是张南枫没有等她，先一步走到刘愁心身侧坐下。随后，徐丽跟着张岩的步伐走了进来。
　　坐下的时候，张南枫有些微不可察的紧张。
　　私下里，很多女生讨论过乐队成员的颜值。张岩是公认的校草级别的帅，但是大家又一致认为倘若刘愁心是男人就是比张岩更帅的存在。长得好就是世间最明晃晃的存在，甚至能让他人有种相形见绌的紧张。
　　就在刘愁心抬眼朝她微微一笑时，她听到阿神在对张岩说话。
　　“跑哪去了？”
　　“人有三急。你个女孩子，别整天老子老子的说话了。大门外我都听到了。”
　　“要你管！”
　　只见张岩把阿神拉到一边，絮叨了几句之后，开始对她唱歌。乐队的歌一部分出自刘愁心，一部分出自张岩。张岩丢开贝斯，反倒弹起吉他开始唱他的新歌。
　　任谁都听得出来这是一首情歌。任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面都是阿神。
　　阿神听完后，也只是评价一句：“勉强吧，比起我姐还差了点。”
　　张岩也不恼，依旧看着她，双目熠熠生辉：“愁意（阿神本名），我喜欢你！”
　　“你开玩笑吧，嗯，挺好笑的，下次换个笑话。”
　　“真的喜欢你。”
　　阿神反应过来后，重新审视起张岩。好一会儿，她从无反应，不知怎的朝着张岩莞尔一笑，突然开口道：“唱完了？还蛮好听的。继续努力，我先走了。”说完掉头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叫一句：“南枫，徐丽，我们走吧，回去了！”
　　留张岩愣住原地。

　　按理来说，经过这样的事情，他们再见面要彼此尴尬。可是阿神就像是完全忘记了这桩，当作张岩从未表白过一样。
　　阿神听闻有学长自发组织了周六电影日。用一间多媒体教室，每周六晚上8点放一部电影，对外宣称放奥斯卡经典影片，实际常常放鬼片。不知怎么的，一传十，十传百，弄的人尽皆知。
　　阿神猎奇心态重，很想去看。怂恿张南枫一起，可张南枫从小就害怕鬼片，一直拖着不敢答应。无奈之下，阿神搬出刘愁心。
　　“咱们三个人一起，你还害怕吗？我跟我姐绝对会一左一右一起保护你！”
　　“我还是有点不敢看！”张南枫面露求饶之色。
　　“那我再叫上乐队的人一起，贝斯张岩，鼓手老王，键盘手阿剋，再加上这三个大老爷们，总行了吧？”
　　“这不是数量的问题。得了，算了，你都磨我两天了，我答应你还不行吗！”
　　结果当晚，老王和阿剋都借口不来，只来了刘愁心和张岩。
　　张岩乐呵呵特别开心的样子，细看之下，他还捣腾了一番。着装不似舞台上皮衣皮裤那般犀利，一反常态很阳光温柔，淡蓝色薄毛衣，浅灰色棉质运动长裤。乍一看绝不像是去看鬼片的，倒是像去约会的。
　　四人落座，最左边是张岩，从左往右依次是阿神、张南枫、刘愁心。不一会头顶灯光齐闭，只有前方大幕布发出幽暗的光。阿神睁大眼睛看着屏幕，不管发出什么音响都丝毫不害怕的样子。反倒是张岩，剧情过半后已经吓得不行，阿神甩不开，干脆任他抱着手臂。
　　张南枫几乎全程用双手捂住了脸，只留下一丝小缝，她根据旁人发出的惊呼声来猜测剧情，当有人惊叫的时候，她绝对把双手堵得严严实实。即便这样，还是看到了几个恐怖镜头，吓得尖叫出声。后来，她感到自己的右手被刘愁心握住。没有言语。后面的剧情，完全被她漠视了，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煎熬。明明被人握着，暖暖的。但心里却像是跳出了许多雨滴，淋的湿答答的，是那种炎热夏天的小雨滴，还有雨水过后裹着泥土迎面扑来的青草气味，这气味又像是从她身边散出。如此异样的感觉使她心慌，她小心翼翼抬头看向刘愁心，昏暗的灯光下，刘愁心直视前方，面色如常得过于冷静。不一会儿，两人相握的掌心因热度有些湿润。刘愁心像是感到了什么，轻轻松开手掌。
　　影片结束后，四人往宿舍的方向走。张南枫和刘愁心同时沉默着，对刚才的事缄口不言。阿神则大声吐槽剧情假，直呼不恐怖。张岩一脸泄气，本欲展示一下英雄气概，结果反被阿神鄙视。
　　男女生宿舍不同路，她们与张岩分开后，张南枫掏出手机，却发现手机没话费停机了。
　　“今晚睡前我肯定会想到刚才的恐怖画面，本来还想玩会手机转移下注意力的。这下好了，这么晚移动营业厅也都关门了。唉！”张南枫深深叹了一口气，似乎把长时间憋着不说话的气也一并叹出来。
　　“不怕，晚上我陪你聊天！”阿神安慰道。
　　张南枫和阿神的宿舍在三楼，刘愁心的宿舍在四楼。走到三楼楼梯口的时候，阿神因为尿急先行一步跑向厕所。
　　刘愁心也顺势叫住张南枫，两人略微尴尬的对视一眼。刘愁心刚想说什么，还没开口，张南枫就堵住了她的话。
　　“你手机可不可以借我玩会？”见她略有迟疑，张南枫立马补充道，“熄灯前就还你。”故作轻松说出平时不会启齿的话，甚至预感到能得到肯定的回答，仅仅一瞬间这样试探的想法在心里呼啸而过，而张南枫抓住这一瞬间将这狡黠的话语脱口而出。
　　“明早再还我吧。里面有很多歌，你睡不着可以听听。”刘愁心站在身边，高出半个头，身体崩得直直的，嘴角微微抿紧后松开，几秒钟后，像是作出妥协一般，僵硬的递出手里的手机。
　　张南枫得意洋洋的把手机揣进口袋，头也不回就走了。熄灯后和对床的阿神聊了会天，阿神每天入睡都很快，不一会那头就没了声响。张南枫这才拿出藏好的手机，忐忑不安的对着屏幕点亮，想起刘愁心的话，便戴上耳机，打开歌单看歌名随意听着。
　　曲调倾泻而出，但张南枫并不能沉浸其中，她无法克制的回想刚才在电影院刘愁心是怎么握住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却又在无人注视的黑暗角落，极安静的不言语的相握，而自己一时间却忘了有所反应，木纳被动的接受着。想到这，心中几分不甘，握住手机的手也有了动作，鬼使神差点进了短信界面，却不可置信的发现草稿箱中有一条收件人为张南枫的短信。张南枫认为既然是要发给自己的，那自己提前看看也未尝不可。
　　点开只有短短六个字——“张南枫，我爱你”
　　震惊！
　　张南枫猛然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再凑近看一眼，确信没看错，吓得赶紧退出短信界面，合上手机。
　　四下呼吸均匀，室友均已入睡，此刻的张南枫已是难眠。她觉得自己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话语，甚至想立刻马上将手机还给刘愁心，然后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颗心，却似乎有点愉悦，愉悦到已经将残留在脑海的鬼片的恐怖画面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双手相握的柔软触感和刘愁心衣服上的味道。不过最终尴尬和恐惧战胜了这点愉悦。一个停留在草稿箱的短信，也许永远不会发出，它应该永远埋入静寂的手机深处。张南枫觉得是刘愁心激发了自己纤细敏感的一面，过往不顾后果的所作所为常常招致失望，往日对他人的期许也曾遭受辜负。
　　第二天起床后她直奔楼上刘愁心的宿舍，刻意忽视刘愁心的目光，二话不说将手机归还。之后一段时间，两人没有交集。

　　十一月十五日凌晨，将有狮子座流星雨爆发，即使不看新闻也能得知，因为校园内人人相传。
　　宿舍四人谁也没看过流星，新闻一出来，大家都十分盼望，早早就相约好，那天晚上一起去女生宿舍楼楼顶看流星雨。可真正到那天的时候，之前的激动雀跃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几乎消失殆尽。深夜十一点多，阿神埋在温暖的被窝直言太困无法起身，徐丽已经睡的叫不醒，薛明珠则是背叛室友跑出去约会男友。最后只剩下张南枫一人默默来到楼顶。
　　张南枫偶尔来过几次楼顶，发现女生宿舍楼顶经常不锁，不过平时也没人上来。今夜微凉，深空湛蓝，楼顶无建筑物阻挡视线，很是空旷。有来早的女生三三两两分散着，目测总共也就十来人。四周黑漆漆，相隔五米便看不清脸面。近处无熟人，张南枫主动与别人间隔开一小段距离等待着。
　　“你也在？”
　　张南枫原本抬头仰望星空，听闻声音后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茫茫夜色中，近在咫尺的是一张不可思议的清白脸庞，似笑着唇角弯弯却不露齿，眼神坚定明亮，直挺的鼻梁被朦胧夜色削弱了凌厉感，但这张脸看起来极为惊人，这是一张足够直面世界的通透淡然的脸，似乎可以拒绝一切也可以漠视一切。
　　这张脸大大方方盯着张南枫，突然就继续开口说道：“你是不是看到那些话了？我手机里面的，给你的时候忘记删掉了。”
　　张南枫内心风起云涌般澎湃不安，她面色如常，手指捏着裤缝，嘴巴没法张开回答。
　　一秒，二秒。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极为漫长。
　　刘愁心在张南枫的沉默中似乎得到了答案，刘愁心走进一步，两人的衣角随着风吹已经若即若离。她不可察觉的轻叹，执意追问：“你到底怎么想的？”
　　张南枫低着头默默不言。
　　这时听闻有人惊叫道“看！是流星！”一瞬间所有人抬头仰望星空。张南枫也抬头望去。
　　一颗，两颗，三颗......稀稀疏疏的亮黄色的星火们正在极速划破沉静的夜空。
　　张南枫刚准备闭眼许愿，眼前突然被笼罩的黑影挡住流星的光芒，那黑影只一瞬间就飞快后退露出刘愁心原本清楚的脸，却在张南枫的唇间残留下清凉柔软的触感。
　　张南枫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直视刘愁心。
　　“没人会看到，他们都在看流星。”刘愁心故作镇静，面带微笑，看出张南枫的心慌，压低声音解释道。
　　随即张南枫目光环视整个天台，果然目光所见的所有人都仰着头，她们眼中只有灿烂辉煌的流星雨。在这样璀璨的星空下，只有张南枫看着刘愁心，只有刘愁心看着张南枫。
　　张南枫任由自己片刻沉浸在这恍恍惚惚中，她明白自己并不喜欢女生，只是难以拒绝这个叫刘愁心的人，无论她是男人或者女人。以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而同时，张南枫也更加清楚的直感到，刘愁心和自己不是同一类人。这迷途前路，茫茫不可知，唯一可以预见的是最终的结局，分道扬镳一定是终局。既然结局已经注定，那就干脆不要开始。在心意最拥有时戛然而止，至少一生足够回味。张南枫忽然想到“永别”这个词，把它当动词讲，永远诀别，重点在“别”。可若是执意把它当名词，重点在“永”，永远的永。此后一生，生死不问，再无可能，残酷至极亦圆满至极。
　　“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之后也不要联络了。”她最后开口狠心拒绝。
　　刘愁心显然并不意外这样的答案，没有挣扎也没有拉扯。她只是望着遥远的正在下坠的流星，眉头淡淡锁住。“如果这是你想的，我会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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