刍狗

作者:毕加索之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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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下)


      他看起来天真极了,令我一时之间竟不知我所听到的,究竟是一桩血案,还是人世间俯仰皆是、不足为道的小事。水师镇一片寂静。只有戏台上的优伶仍在铿锵地唱着师公的过去。居民们听不见我们的说话,却不约而同地紧紧盯着这处,不敢出声。一瞬间,我甚至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我试探着问:“你——你处心积虑接近月芽儿——就是为了将他们当作食物?你——连自己的孩子都当作食物?”

      那名叫莲信的孩子,是一条小黑蛇。在月芽儿肚子里待了整整三年。他还没出生,我便托师父的海东青阿戾送去一条用自己心头血炼制的长命锁。那锁与我心相连,即便在数千里之外,亦能感知到主人的安危。我是炼来以防万一的。可那锁,现在却待在这厮的脖子上。

      我盯着他的脖子上的金锁,头痛欲裂。种种猜想浮上心头,试图想清楚这背后的隐情——毕竟四年前,他看上去那样爱惜月芽儿——或许是西南巫国的某种巫术……

      “孩子?”他却很困惑,随即斩钉截铁道:“我没有孩子!”接着他热切地伸手过来,紧紧攥住我的手,眼睛亮的惊人:“你知道吗。我一醒来,看见脖子上的锁,竟是你用心头血炼制的。我很开心!我在这里等了你九个月,你总是不来——我原来是很恨你的,我原来是打算一出来就杀了你的,可我看见了这锁——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心里是有我的。我等了你很久……很久……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我很想你……一百年前的事,我——”

      他终于闭嘴。他垂头看了眼插在胸口的宝剑。他抬头看了眼握剑的我的手。他眼睛里叫人痛恨的亮光终于熄灭了。变成两面清澈的明镜。

      我在那两面镜子里瞧见恶鬼一样的我的脸。猩红微凸的眼眶、虬结狰狞的肌肉、森白尖利的牙齿。喷满了暗红的冷血。

      我听见女人、孩童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戏台上优伶的歌声像是淋了水的烛台,熄灭的无声无息。母亲们捂住了孩童的眼睛。我看见男人们满面怒火,提起武器,要过来捉我这亵渎圣像的恶徒。鸿元居外,师姐扶着师父出门来,跟在黄仁身后,焦急地向这里奔来。

      我知道我现下所作所为,是对师公的大不敬。

      可我管不了这么多。师公再伟大,现下不过是个死了百年的石像。月芽儿呢,她一年前还是活生生地啊。本该有一个爱她的丈夫,本该有一个可爱聪明的孩子。本该感受到世间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的喜怒哀乐。她甚至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天真善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她要遭受这样的厄运?恩爱的丈夫突然反目,将自己的亲人吞噬殆尽,甚至对自己痛下杀手。

      ——这样残忍的命运,为什么要她来承受?
      ——这样残忍的命运,为什么我没能阻止?

      我调动所有肌肉、用尽全身力气,攥住剑柄转动不休,试图用这把世界上最锋利的宝剑将他的身体捣碎,让他的胸膛也如我一般血肉模糊,叫他也尝尝这撕心裂肺的痛楚。他却突然笑了,将自己的肉身猛地向前一送,抵在剑柄上,举起手想要触碰我的脸。

      我猛地打开。

      他怔了怔,却笑的更开心了,说:“你是不是又把我给忘了?鸿元,你的记性怎么这么差?你是不是又把我给忘了?”

      说得什么疯话!

      我不想知道他为何对着我喊师公的名字,也无意深究他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更不想知道他遭遇过什么、有怎样痛彻心扉的过往——我只想让他死。

      现在。
      立刻。
      马不停蹄地。
      去死!

      ——可这一剑杀不死他。

      得想其他的办法。我想将剑从他胸口抽出来,可他攥住了我的手。他的力气大的要命。扯着我向穿镇而过的逝水踏空奔去,鲜血淋了一路。我被他拽进水中。

      这是我第一次落水。

      虽然从小逝水边上长大,可我向来怕水,从不轻易靠近河边。

      我总觉得,河流就像一条毒蛇,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我,监视着我,时刻准备着向我喷射毒液。杀死我。将我紧紧包裹,让我窒息。杀死我。

      然而,真正接触到河水的一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紧紧抓住了我。

      ——我以为我将窒息,我却不需要呼吸。

      我自在极了,就像孩子回到母亲的怀抱,无论喜悦、愤怒、欢愉、悲伤,它都无调节地接纳我,爱着我。又像是我就是河水本身:水能映照出的一切景象,都在我眼里;水能吸收的所有声音,都在我耳中;水心里的故事,都在我心里;水的爱与恨,也是我的爱与恨。

      我在此处,也在千里之外。它是我的躯壳,亦是我的灵魂所在。

      ——我好像终于成为了我,我似乎再也不再是我。

      世界仿佛变成一团黑幕,许多画面涌现在幕布中,我忍不住仔细去看——水师镇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中央广场众人慌忙散去、只留一片狼藉;母亲们安抚着受到惊吓的孩童,孩童们却兴致勃勃地盯着圣像上斑驳的血迹;街道上遗落着一摊散开的桂花糕,被众人踏散了;黄仁焦急地向四散的行人询问圣像上究竟发生了何事;逝水边静默了千年的榕二无风自动,落叶飘满河面,它的叹息藏在半青半黄的树叶中,絮絮叨叨地朝我涌来;师姐搀扶着师父被人流冲撞,像一片河面上不由自主飘向远方的浮萍;师姐小心地护住肚子,那里面住着一个幼小的生命;城镇中央,鸿元圣像端庄肃穆的面孔上沾着几片鲜红的石榴花瓣,浴在微雨之中,像是师公突然流出血泪……

      水师镇的一切都在我眼前。那种感觉就像是——风姬!

      念头刚刚闪过,我便在黑幕上看见她的踪迹。

      那个一向恬淡微笑的神灵,此刻正处在一间摆设精致华美的幽暗居室内。黄金制成的盘龙香炉里,不断渗出奢靡的暗香。屋子偏北方设置着一张楠木屏风,上面描绘水神清弱在水中诞生的场景。屏风后摆着一桌冷掉的菜肴。夜明珠微冷的光线里,风姬浑身赤裸地坐在锦被纱帐之中,身体雪白到近乎透明。她目光呆滞,头发凌乱,一动不动。一脸死寂地瞪着紧锁的房门。

      ——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暗昧的青紫痕迹。

      是什么人?竟敢亵渎风神!风姬这是怎么了?竟也不反抗!

      我试图将视野扩展到室外,寻到贼人的踪迹,却发现居室的窗户被人从外面紧紧钉住。原来如此。这居室密不透风,失去风的风姬几乎同凡人没有两样。

      ——这显然是知道风姬的身份与弱点,专门针对她设置的。
      ——到底是什么人?这样胆大包天!

      河水源源不断地传来她的痛苦、她的无助。甚至,她的恨!

      她想要烧毁这个牢笼。她想要杀光所有侮辱她的人。她甚至想要——毁灭这片大陆。

      风姬!风姬!风姬!

      你若真的动了手,就活不成了!

      ——我得去救她。

      可是,她到底被掳去了何方?

      看那房间摆设,香炉屏风,似乎是东南漓国的风格,是贵族才用得起的东西。

      我心急如焚地转动心念,在漓国各位王公贵族的家中搜寻着风姬的踪迹。一无所获。

      ——到底是哪里?到底在哪里?就要来不及了!

      我的心像是被人放进油锅里,带着鲜血,生生地煎炸着。

      ——可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风姬她是风中的神灵,只要有风的地方,没有人的心思能瞒得过她。她想要去哪,亦是随心而动。在这样绝对力量的威慑之下,即便平日里再怎么温和,凡人们也一向敬之畏之,怎会陷入这样荒唐的绝境?究竟是谁,能将她逼入这样的绝境?

      一只手环住我的腰,将我提上了水面。

      是小黑。

      离开水之后,我立即失去了那种能力。世界重新被局限在肉眼中,无论多么想见到风姬,仍旧看不到她的一片衣角、一根发丝。

      风姬!风姬!

      满腔恨意无处喷发,我攥紧拳头冲着小黑的脸孔近乎疯狂地砸去。冲着那张英俊到尖锐的脸砸去。冲着那张除了漠然空无一物的脸砸去。冲着那张脸上倒映着无能的我的眼睛砸去。却被轻而易举制住双臂。他略显疑惑地开口问:“你这是——怎么了?”

      我一向引以为豪的武力在他眼里不过像被一只蚂蚁咬了一口。

      不仅如此,即便我化作水中神灵,借助水的力量,依旧无法对他产生威胁。

      ——即便是师公当年,也不过是利用了这恶蟒的私欲,这才将其镇压。
      ——我什么也做不了。月芽儿的仇我报不了,风姬我也无力……
      ——等等,或许……

      我定定地看着小黑。他察觉我目光里的深意,冷下脸,眼角眉梢带着尖刀般的讥诮。我心头涌动着耻辱——利用他人的感情来达到我的目的,即便那个他人是我的仇敌,我亦不能心安理得。然而我强迫自己不移开视线。我强迫我自己——祈求地看着他。

      他一言不发地放开我的手臂,淌着河水走上岸去,胸口仍插着我的剑——那把我少年时因着风姬的指点,从金国掘墓得来的宝剑。

      ——我知道,我可以做到。

      逝水心里藏着的无数故事中,小黑不叫小黑。

      他叫黎,青龙黎——世上最后一条龙。三千年前诞生于这片大陆。那时的大陆是神魔乱舞的年代,凡人不过是草芥。那时候,大陆被一只黑火麒麟统治。黑火麒麟以杀为乐,致使天地间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却无人能撼动。

      ——那黑火麒麟之所以如此强横,不过是因为他有一件龙鳞衣。
      ——一件由上万只成年巨龙的逆鳞和幼龙未成形的筋骨制成的衣裳。
      ——一件举整个大陆之力亦不能在那一片片坚韧耀眼的鳞片上擦出一丝痕迹的衣裳。

      为了制这件龙鳞衣,黑火麒麟几乎杀灭了整个龙族。唯独当时的水神清弱藏住一只刚出生的青龙。那就是黎。

      为了复仇,青龙黎在清弱的守护下长大成人后,自愿抽出龙骨,由火神炼成晏海剑。青龙黎手持晏海剑刺破龙鳞衣,斩杀黑火麒麟,彻底结束了延续近千年的黑暗统治。

      一切看似美满。然而青龙黎失去龙骨后,退化成一条黑色巨蟒。又在百年前为了重新化龙搅弄风云。最后被我师公鸿元君封印在冰川之下。

      ——那清弱和鸿元虽是一女身、一男身,却共用同一张脸。
      ——那张脸,我曾无数次在镜中窥见。

      那分明是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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