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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待各部堂官走后,谢元袖手踱至二楼书房,便见北面一条描金书案,从旁摆着张宽大古拙的酸枝木圈椅。他看着看着,便忽然有些恨恨,想八年前王简就是在这副桌椅上做了那些事情。
他于是垂下眼,没好气的从桌上拿起本奏折,也不落座,只是挽着袖子,搦了朱笔。尔后靠着盏紫铜瑞鹤地灯,抬手簌簌批阅。
朝野皆知王简过目不忘,倚马文章,实然谢元也不遑多让。他一目十行的看,运笔如飞的写,字迹端丽,脉络分明。不消半个时辰,便批完了各省各部陈奏的上百本奏疏,又拣出其中要紧的,仔细归置于螺钿书箧,命太监送往静安殿上呈御览。
做完这些,大抵结清了旬日诸事,尽了所谓辅政监国的本分。他于是踱着脚步,穿珠帘闪烁,缓缓步至堂前。谢元顺势抬眼望了望天,只觉那样高,又那样大海似的深不见底。
雪依然在下,只是小了很多,盐屑般利落低垂。那顶猩红抬舆也依然在侧,孤单停在雪上,仿佛一朵桀骜的花。管事太监见状,便上前两步打起宫灯,也不管此间如何飞雪连绵,如何白日中天。
谢元于是乘着那二人抬舆,出协和门,到五凤楼换银顶八抬大轿,又一路向北,返回葫芦巷子东面的恢弘宅邸中。
谢府奴婢们一见那八抬大轿,便前呼后拥的替他更衣,换上领金丝掐牙,绛红色绣孔雀羽的灿烂锦袍。谢元便拢着袍袖,穿抄手游廊,过冷梅中庭,大步走向雪片纷飞的宅邸深处。
垂花门内,西厢廊下,一条高大人影披着件绀色破布棉袍,褴褛衣袖间露出双宽厚手掌,与手上紧握着的,泛旧发黄的墨迹手札。
王简正对着谢元府中,那只名叫雪球的蓝眼狮子猫沉吟,看一团毛绒跳上跃下,蓬松如雪又洁白如霜。他于是想那谢太傅是会起名字的,否则如何寻出一双浅显明白的字来,好贴近这小玩意儿可爱烂漫的行动。
“雪球,雪球……”
王简喃喃,颇为不舍的低下头去,尔后拿起手札看了半晌,只觉从前笔迹如鬼画桃符,崎岖难解,不知所云亦不辨东西。
这手札是他谪贬八年所写,又从苏州带来,本意不过保管一二。不料谢元推他做翰林修撰,便唯有临渴掘井,企图找出些过往文章,以资讲授之用。
他抓着其中一页细看,无奈几经涂改,面目全非,只认得寥寥几字,于是沉吟道:
“足……衣食而……而……”
“足衣食而民心顺,知礼义而天道昭。”
谢元一进门,见王简伫立廊下,雪球咬着朵梅花上蹿下跳,只觉啼笑皆非。他于是顺着那王公选的话,答出下半句文章,又沉声归结道:
“此家父之语。”
王简听他说话,心中一骇,蓦的回过头来。他这才回忆起从前之事,想这话本就是谢元教给自己,又因八年牵挂,无意间写在纸上。那片涂改墨迹便如此间纠葛,曾那样逡巡着,牢牢牵缚着他。
王简于是不敢再想,忙低头行礼,又回答说:
“先生博闻,实乃学生之幸。”
谢元闻言,不解他冠冕堂皇的说些什么,于是牵动嘴角,露出点清冷的淡漠笑容。他见王简身上的棉袍好旧,里面那件绀色夹衣更是洗得发白,一时竟心生愧怍,无端可怜起他来。
他想,倘若八年前能够承担所有事情,能够真正狠下心来与自己的学生割袍断义,也不过是在脚下这条绝路上多行几步,并没有一丝可怕。
但王简却在命数离变的刹那,用春雨般的柔情劝慰他,用烈火般的痴念燃烧他,使他也跟着茫茫然旋转,放下即便两全却残忍残酷的心意。
他还是太懦弱,太轻易动心了。
王简见谢元默不作声,只是凝着目光望向自己,便被那目光所刺,一时没有半点言语。那双清冷斜飞的凤眼低垂,使他想起琼楼玉宇的诗,又想谢元表字玄卿,本就是玄光飞度的意思。他于是顿了顿,伸手抱起脚边打滚的蓝眼狮子猫,不无躲闪的说道:
“先生,外面风寒,先用膳罢。”
谢元闻言回过神来,命侍女雨婵将雪球抱去,尔后执起王简的手来,走入不远处珠帘掩映的主屋内堂。内堂里炭火正旺,一盏鎏金嵌宝的五彩宫灯朗照,白玉覆面的束腰紫檀八仙桌上,放着六个起瓜棱白瓷菜碟,中间一个白瓷海碗,南北是两双成套的银制碗筷。
王简被谢元握着手腕,正要分辩,又想自己屡屡忤逆冒犯,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他于是同谢元并肩走入内堂,便见一张八仙桌上菜色虽多,然用料质朴,口味清淡,几乎不像一品大员该有的规制。
谢元却仿佛看穿他心思,一面挥着袍袖,在上首紫檀圈椅上落座,一面顺势说道:
“三十四岁的人了,疏食足矣。若不合你胃口,再差人加菜就是。”
王简听他说话,惊觉彼此已不复当年,光阴似箭,岁月如梭,鬓上烟火星霜照遍了几度春秋。他垂下眼睑,仿佛是苦笑,言语却依然克制:
“先生好意,学生愧不敢当。乡野末流,粗茶淡饭过日,本不必如此费心。”
一番话滴水不漏,却让谢元心里好生失落。他近来也已发觉,此番王简进京,人是潦倒落魄了些,可说话却那样客套,那样仿佛敬畏。
谢元念及此处,忽然抬起头来,目光闪烁道:
“这几日为保定河间二府,宫中形势变幻莫测。你且安心等待,诸事稍定再入宫面圣。”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还有你身上衣服,回头差人做两件。毕竟天寒,不要总穿这些旧衣了。”
王简闻言,与谢元怔怔然对视,不解此等关切的由来。他总以为谢元恨着自己,即便宽恕了从前因果,也从未宽恕他有违人伦的祸心。因而他始终怀抱偿还宿孽的愿望,甘愿为自己的先生做任何事情。
可是谢元真的恨他吗?
一个真正恨他的人,会为他考虑至如此境地,会关心他的冷暖,为他筹谋周到,身涉险境吗?
王简半晌,方想明白彼此多年的无头纠葛,堪破了庸人自扰的痛苦心绪。他不禁为此喉头哽咽,险些落下泪来,又一字一句道:
“先生为何如此帮我?”
这话倒现出几分真情,使谢元也没由来的心旌一荡,将肺腑之言原原本本的宣之于口,
“因你王简实在是个好人。”
“只有好人才会帮助好人。”
王简一双目光定定的望向谢元,几乎是在胡言乱语,然说出的话又那样赤诚,那样打动着谢元的心。
谢元也仍有话要说,但此间深情却令他畏惧,令他唯有落败似的垂首,尔后故作无谓道:
“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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