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绵绵

　　临近高考地时间总是匆忙的，所有人被沉重的气氛压着艰难前行。
　　直到五月底，离高考还有不到十天的时候，侯雨再一次背着书包准备去季绵家敲门的时候。
　　客厅里的侯父侯母死守着门不让他出。

　　“爸，妈，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侯雨第一次对他们发了火。
　　这些天侯父侯母对他的限制越来越多，不让出门，不让找季绵，甚至是去“无名之辈”吃顿饭都不行。

　　“小雨，你听妈妈的话，你听话好不好？”
　　徐婉泪流满面地拉着他的胳膊，力度大到指尖都泛了白，“你不能去找他，不能去……妈妈求求你了，你别去找他好不好？”
　　“妈，”侯雨心里着急，“到底怎么了？我就是想找季绵问个清楚，很快回来行不行？”

　　“不行不行！”徐婉尖声叫了起来，她浑身颤抖着，说的话语无伦次，“不行……你不能去找他，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以后都不行！你们不能再见面……那群人，那群人会伤害你的……该怎么办？妈妈该怎么办?妈妈要怎么护住你啊……”
　　侯雨听出些端倪，他声音有些颤抖着问：“那些人？那些人是谁？”

　　徐婉不再说话，她转身走到沙发旁坐下，伸手捂着脸，那不曾间断过的呜咽和哭泣萦绕在侯雨耳旁。

　　侯启元指了指书房的位置，疲惫地说：“去书房，咱们聊一聊。”
　　侯雨想说什么，但侯启元近乎命令般重复了一遍：“去书房！”

　　书房的办公桌上放着几张A4纸，侯雨没看清上面写的什么，不过像是个人简历一样的东西。

　　侯启元立在窗户旁沉默了很久，才转过身对侯雨说：“那个季绵……的家庭情况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吗？”
　　“知道。”侯雨撇过头说。

　　“你不知道！”侯启元强压着满腔的怒气，低声喝道，“你知道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酗酒，家暴，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他父亲好像还在赌场……打死过人！这些你都知道吗！”
　　侯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知道。”
　　“但是那都不管他的事，他也没有干过那些事，”侯雨抬起头看着他说，“况且季绵已经从那个家里逃出来了，他父亲再怎么样也挨不着他身上。”

　　这些事情都是季绵亲口告诉他的，在他们确定恋情的第一天，季绵就把自己的家庭情况完完全全的告诉了他。

　　“小雨，我有个很糟糕的家庭，”季绵当时低着头，手指摩擦着杯壁，犹豫了很久才再次开口，“我爸他……酗酒家暴赌博有很多陋习，他……”
　　“可那又不是你。”侯雨打断他直截了当地说。

　　季绵愣了一瞬，然后抬头看着他，像是没明白侯雨说了什么。

　　“我是和你谈恋爱，又不是和你爸，说那么多干什么，”侯雨抱着胳膊哼哼唧唧，“再说了，以后你爸要再敢打人，我就让我爸派人把他打一顿。”
　　季绵看着侯雨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有细碎的光，光亮很慷慨，一点一点的照进了季绵的眼睛里。

　　季绵笑了笑，说：“不用，他现在打不到我了。”
　　侯雨一惊，心里想不会已经先被别人打死了吧。

　　“我十二岁的时候，和我妈一起逃了出来。”
　　季绵继续说，语调平淡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妈自从嫁给他就在被家暴，很长时间，她无数次想过要报警，可每次拿起电话，我爸就掐着我的脖子威胁她，说只要她敢打通电话，就会弄死我，她就不敢报警了，可一把电话放下，我爸就接着打她，下手很重，却又只打胳膊、腿、后背……我去保护她，也会被打，打得最严重的一次是他拽着我的衣领往墙上撞，血流了一脑袋，那个时候我感觉我要死了……”

　　侯雨听得很窒息，他是高高在上的少爷，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与人为善，见过最坏的人也不过是去银行取钱蛮横插队。
　　即使听到季绵说他爸爸家暴，脑子里想到的也只有扇巴掌，推别人一把这种行为。

　　“后来我妈开始找机会逃跑，如果是她一个人很容易跑掉，还不会轻易被找到，”季绵继续说，声音很轻，“但是还有我。”
　　“我是她的累赘，她带着我逃跑会先考虑我在哪里上学才不会被别人议论，她能想到的，我爸也能想到，所以我们逃了无数次，也被抓回来无数次，抓回来就被打，街坊邻居们都来劝我妈，说认个错服个软就好了，夫妻哪有不吵架的，过两天就好了。”

　　“后来有一次我爸出去喝酒，他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我知道他这次要好几天才会回来。”
　　季绵的声音变得有些放松和愉快，“于是我和我妈简单收拾了行李，在那天晚上从窗户爬出去，这样不会被别人看到，也不会有人通风报信……我们跑了很久，跑到天亮，跑到我的脚底全是血，都没敢停下来。”

　　侯雨安静地听他说着，他做不到感同身受，自己没亲自经历过，哪有资格说“我懂你”。

　　“我们逃到了云城，我和我妈租了这间房子，房东人很好，免了我们一个月的房租。”
　　季绵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吊着的灯，声音从解脱变成了落寞，“但是第二天，我醒来兴高采烈地去叫我妈起床的时候，却发现她再也摇不醒了，前一天被打到胃出血，又经过一整晚的奔波，她太痛了，痛到连一顿舒心的早饭都来不及吃……”

　　侯雨看到季绵的眼角湿润了，他没等那滴泪珠滑落，就快速抬手摸了一把眼睛。
　　季绵转过头对侯雨笑着说：“如果她还在，肯定会很喜欢你，她一直想要一个活泼点的孩子。”

　　那个瞬间，侯雨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
　　他无法想象才十二岁的季绵是如何一个人一边崩溃一边强行冷静来亲自处理自己妈妈的后事，也无法想象那时候的他是如果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里生存下来的。

　　侯雨想，十二岁的自己在干什么？在和一群狐朋狗友拿着好几千的零花钱琢磨是买最新款的游戏机好还是买带有明星签名的球鞋好。
　　而那个时候的季绵呢？他在想是去先打工赚房租和学费还是先逃到更远的地方离那个牢笼再远一些。
　　其中的艰难只有季绵自己知道。

　　但纵有万般艰难，幸运的是他逃了出来，也撑了下来，有了自己的生活。
　　季绵很快就有一个光明的未来了。
　　很快就有了。

　　“我知道你性子犟，不把事实摆在你眼前是不肯罢休的。”
　　侯启元走到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照片拍在桌面上，他颤抖着手指着那叠照片，“但你知道他父亲借了高利贷，已经利滚利滚了很多钱，他还不上跑了，现在那群人找到季绵了吗？他们不仅找到了季绵，还找到了你，他们知道你们在谈恋爱，知道你家有钱，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

　　侯雨怔愣着低头看着那叠照片上最上面的一张，是他和季绵在“无名之辈”吃饭的照片，拍摄角度看起来很隐蔽。

　　“他们没去学校堵你，而是直接来了家里，每隔五天都会有一封信从门缝里塞进来，上面就简单的一句话，让咱们替他父亲还钱，还会附上几张照片。”
　　侯启元拨开上层的照片，找到一张看起来是在人群里随手拍的照片，“哦，这张，我从小就教你要对周围的事物留个心眼，但你看看照片，你们周围有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他们恨不得直接绑了你来要挟我们！”

　　侯雨看着那张照片，很普通的一张，普通到他都不知道这是那一天的场景。
　　可就是这么一张普通照片，它被人拿来威胁自己的父母。

　　“那段时间，你妈妈很担心你，她不想让你和季绵待在一块儿是怕有一天那些人狗急跳墙。”
　　侯启元的声音很疲惫，侯雨也终于注意到他头上已经藏着数不尽的白发了。

　　侯启元拽着侯雨的胳膊走到书房门口，指着坐在沙发上哭泣的侯母说，“你妈妈她每晚都在做噩梦，从梦中惊醒就再也睡不下去，你现在看看她，她都成什么样子了？她的状态已经很差了，经不住一点刺激，你真的要逼疯你妈妈才肯听话吗？”
　　侯雨近乎茫然地走过去，他想说些什么，可张嘴叫了一声妈后，又消了音。

　　自那天后，侯雨没再疯了一般去满世界找人，只把自己每天的行动路线定在家，学校，季绵家。
　　他不可能一次都不去找季绵，也不可能每天都去找季绵，只维持着微妙的跟同学见面的次数一样，偶尔过去敲一次门。

　　高考之后，他填了云大。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他莫名地松了口气。

　　徐婉的精神状况比以前好很多了，侯雨告诉她季绵已经搬走了，让他们别再担心，没人会伤害到他。
　　徐婉愣了一下，她在一开始知道季绵的家庭情况后，心里挺心疼这个孩子的，所以那孩子每次来家里，她都会准备很多水果和点心，甚至还把侯雨房间隔壁的那间屋子收拾出来，想让季绵住几天。

　　她对现在的孩子谈恋爱、和谁谈都没什么意见，只要人是好的，两人在一起幸福就好。
　　可当那群人找上门来后，她做不到把自己孩子的生命安全排在其他事情后面。

　　“小雨，你别怨妈妈。”徐婉说。
　　侯雨笑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们毕竟是母子，孩子的一丁点变化当母亲的都能看得出来。
　　侯雨以前活泼开朗，遇到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大不了生生气再睡一觉就好了。
　　可现在，他虽然变得很听话，却也不爱笑了，在外人看来小少爷终于变得成熟稳重了很多。
　　只有徐婉知道，以前会趴在她腿上耍赖皮撒娇要新玩具的小孩不会再回来了。

　　大学开学前，不知道是谁在兄弟群里喊了一嗓子去KTV玩，侯雨点开那句简短的只有两秒的语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和季绵一边学习一边赚钱又抽空和朋友们嗨歌的时候。
　　可当他推开包厢门时，屋里却没有那个身影，而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个名字，他们唱歌，喝酒，打闹，看起来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也只有当所有人都玩累了，侯雨下意识向后靠想靠在季绵肩膀上休息的时候，才意识到身后的人不是季绵，而是王杰。

　　再之后他上了大学，努力加入学生会和各种社团，只用了半个学期，侯雨就把大一新生中的人认识了七七八八。

　　他在所有人面前混了个脸熟，只为了让别人帮忙留意一下有没有叫季绵的新生。
　　可是没有，侯雨升大二后也没有，大三后也没有，大四后没有……

　　不过会有重名的新生给予他希望，可在看到对方那张陌生的面孔的那一瞬间，希望就被浇灌了一瓢冰冷的水。
　　侯雨愣着原地，不知道有多少次这般出丑过，他忘记了。

　　只记得只要有人叫季绵，他都会赶过来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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