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1 章
玄帝就这样走了。
没有暴怒,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
楚悦望着眼前虚空,久久都不敢相信,今夜就这般平安地度过了。
曾有一度,她怀疑他又要折回来,饶是脑中眩晕,极度想睡觉,她还是强撑着。
可他始终都没回来。
这才相信,今夜,她史无前例地成了那个胜利者。
这是个好兆头,说明智泓大师给的药很管用。
楚悦勇气倍增,眼前一片朦胧,脑海却分外清楚,她的病,很快就能好起来,她马上就能甩脱玄帝了。
可她明明该开心,胸口却好似堵着一团棉花。
临走,他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他绝非贪恋女色之人?为何还是那样的口气,好似这么久以来,都是她冤枉了他似的。
到底服了药,而这个问题一时半刻也捋不出个头绪,楚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次日清早,白露的笑声从院子里传进来,无意中将她吵醒。
她想起自己来照影阁的目的,一跟头从榻上坐起,迅速梳洗一番,来到门口,看见院中和白露一起玩耍的少年,正是那人的侍卫。
一番询问,才知他们就住在自己对面。
楚悦立即折回房中,找出那方王氏墨,穿过他的院门,来到他屋外,轻叩门扇。
“进来。”
声音淡淡,似是从内间传出,他应当是在更衣,衣料被他抖动,发出猎猎的声响,她站在门口都听得一清二楚。
楚悦怎么敢随意去他的内间?
遂又叩门,力道比方才重了些,想提醒他,让他出来见她。
他出来了,看见来的是她,脚步一顿,眸中掠过一丝古怪,转瞬不见,深邃的目光克制地从她身上扫过,最后凝在她的脚边。
楚悦随着他的视线低头去看,才发现她的一角白色裙琚随风飘进门里,赶紧伸手拽了回来,后退到院中。
“为何不进来?”他停在门口,面色不辨喜怒。
楚悦仍未抬脚进门。
他一身玄衣,浑身透着逼人的威压,即便隔着一扇门,她都感觉自己呼吸困难,又怎么敢再进入他房间里,岂不更加局促?
见她迟迟不进去,他抬腿,走了出来。平整的衣摆下,隐约可见健硕修长的腿部线条。
楚悦脸一热,忙收回视线。
“公子……”
低磁的嗓音转眼从头顶罩了下来,震得人头皮发麻:“何事?”
楚悦愈发脸热,隔得如此近,他一定能看见她鼻尖上的汗水了。
然而既然已经走到这里,无论如何也要把话说出来。
攥紧手里的墨,垂眸小声道:“昨日……对不起……”
“昨日?”
他加重了口吻,楚悦抬头,见他长眉微蹙,眸色幽暗。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楚悦下意识咬住唇,又把头垂下,急忙改口:“不对,是前日……”
硬着头皮,一伸手,将手心的墨捧到他面前。
“这是何意?”他好像有些意外。
“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请公子笑纳……”
“只是为了前日?”他仍未收下她的墨,语气格外的疑惑。
楚悦一紧张,咬住了下唇,后背上的汗水把里衣都浸湿了,贴在身上,被风一吹,猝不及防竟打了个激灵。
蓦地手心一空,她惊喜地抬眸,见他转身走进屋里。
须臾,他出来,手里多了一碗茶水,深沉的目光凝在她脸上须臾,走过来,递到她面前。
“喝吗?”
定州知府都要谦恭地敬一杯茶的人,竟亲手给她奉茶。
楚悦红着脸接过,小口啜饮,喉间干涩不知不觉缓解许多。
静静等她喝完,他方接过茶碗,望着她,语声和缓地道:“现在说罢。”
他收了她的礼,她喝了他的茶,那日的嫌隙仿佛在这一来一回中,冰消雪融。
楚悦不再畏缩,勇敢地开口:
“那日……那日我出言不逊,顶撞了公子,今日特来道歉……”
那日在知府,他分明破例放了宋姨,知府大人一再让她跟他道歉,她却赌气理都不理他,还怒骂他是伪君子。
而他却公私分明,毫不动怒,就连此刻,不仅愿意见她,给她说话的机会,还亲手给她茶水解渴。
他是看出她的紧张了吧?
如此细心,不拘小节,楚悦愈发觉得那日的自己,当真是无礼至极。
“是我误会了公子……公子大公无私,胸襟宽阔,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
她极不擅长阿谀奉承,可即便这番话出自真心,但联想自己之前的态度,不禁又是一阵脸热。
她觉得自己和那些趋炎附势之徒好像没什么两样。
须臾,头顶传来他低沉的嗓音:“你是真心的么?”
楚悦一惊,昨夜她也用同样的话问过玄帝。
一字不差!
难道……
心跳骤急,抬眸望去,却见面前的人眸色沉静,一脸的正气,一丝心虚都没有。
分明是个翩翩君子,若非那日意外撞见他偷窥她跳舞,她怎么都无法相信,这样一个正气凛然的青年,竟会做那些偷偷摸摸的勾当。
以至于现在她都习惯性地怀疑他昨夜是否又去她屋外听了墙根。
但是,昨夜他应当不知道她来了照影阁吧?
楚悦强行把这些离谱的想法逐出脑海,迎着他的目光,认真回答他的问题。
“自然是无比真心的,无论如何,我都不该……不该……”
“不该什么?”
“不该说你是……”他眸光幽暗,却又格外的灼人,楚悦别开脸,嗫喏道,“是伪君子。”
“你来找我,只为了这一件?”
他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意外,深眸微不可察地一缩,好似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一样,又好像在怀疑她道歉的诚意。
楚悦也跟着疑惑起来。
难道她彻彻底底地将人错怪了?
“那日,舞台后的人,不是你么?”
听她如此问,他微微一楞,忽而退后一步,双手交叠,朝她深深俯首!
从未有一个男人对她行过这般庄重的大礼,望着他头上银冠,她手足无措,连连后退:“你、你这是作甚……”
他腰弯得极低,肩背却依然挺拔,文人风骨尽显。
“那日之事,是裴某之过。”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裴某一介凡夫俗子,亦不例外。”
“还请姑娘恕罪。”
他躬身长揖,语声清朗,郑重其事的模样,实在让楚悦愧不敢当。
她急忙道:“你你你、你快起来,我早已……早已原谅你了。”
皇室至今都不知道,楚悦进宫前,曾是流云榭的飞雪舞女。
且不论欺君之罪。
从前玄帝独宠的爱妃,如今守陵的贞烈太妃,竟是个低贱的舞女,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为了不让天下人耻笑,皇室只怕会将楚悦永远埋进土里。
望着他笔挺的玄色衣摆,楚悦小声地央求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能不能不要告诉别人?”
他正色道:“那日所见,我只当黄粱一梦,梦中是真,梦醒是幻。”
“裴某今日允你一诺,哪怕有朝一日,山无棱,天地合,也绝不泄密。”
他字字如有千钧,郑重其事地赌誓,听得楚悦热血沸腾。
之前猜测是他,她只觉得他外表端严,实则小人。然而这一刻,听他亲口承认,她反而有种解脱的感觉。
幸好是他。
她无条件地笃定,此人一定会信守承诺。
往日一切种种,都解释清楚了。他们也都互相道了歉。
该回房了,不是吗?
楚悦缓缓抬眸,撞上他视线的一刹,心尖好似被烫了一下,立即又垂眸,弱声道:“那我便告辞了。”
“等等。”
叫住她后,他回房,拿着她的王氏墨出来,面沉如水看着她。
“此墨名贵,价值连城,姑娘还是留着,将来赠与它的正缘吧。”
冰凉的墨盒平稳地落入手心,楚悦再抬眸,他已经转过了身。
“公子……”她急忙唤他,提起裙摆,差点冲进门。
他脚步一顿,侧首,深邃的余光打了过来。
楚悦望着他凌厉的侧脸,声音越发细小:“公子不肯收我的东西,是不肯原谅我吗?”
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他缓缓转身。
“你并未犯错,何须我原谅?”
楚悦吃惊地睁大了眼,他竟如此宽宏大量。
冰凉的墨,躺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手腕都酸了。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男子姓名,实在唐突,身上一阵热潮翻涌,怕他误会,连忙垂眸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
“我、我想记住你……”
话越说越不对,楚悦被自己蠢得要哭了:“公子对我有大恩,又不肯收我的礼物,若是我连恩人的名字都不知道,总是不好的……”
她胡言乱语地解释着,忽听他朗声道:“在下江州裴俨。”
声音如清晨钟声,低沉厚重。
字字落在耳中,楚悦又是一惊,望向他的刹那,颊上一热,睁大了双眼:“你说,你是裴俨?”
裴俨面不改色,吟诵道:“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①”
晓风拂过,他宽大的衣袖在风里翻卷,笔挺身姿屹立如松。
楚悦看着眼前英伟冷峻的男子,脑子里嗡嗡地响。
他原来就是裴俨啊。
世上还有比她更蠢的人么,若那日他救下她,送她到流云榭门口,她便勇敢地问出他的姓名,她又怎么会去知府骂他是伪君子?
裴俨见她迟迟不发话,深深凝望了她许久,才又道:“裴某冒昧,奉劝姑娘一句,日后莫要再贪财,免得误了终身。”
楚悦知道他误会了,是白芷为了两项金银,假意答应了小伯爷的条件。不是她。
但她无力解释。
手里的墨凉意透骨,方才一身的热意,顷刻之间,凝成了冰。
他一定讨厌她,讨厌到极点了吧。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