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

　　钱康乐在大厂实习，这一周白沙已经基本摸清了他的作息。周一到周日连轴转，早上七点半出发，他们在南齐市的最西边，而公司地点在最东边的高新区，他骑摩托车要骑将近一个小时。
　　晚上事情不太多的话，大概十点多下班，不到十二点到家，快速洗澡洗漱，十二点半熄灯睡觉，早上六点半起床，锻炼半小时，洗澡洗漱，吃早饭，打工人的一天就又开始了。
　　只有周天会早一些，大概下午三四点就回来了。
　　白沙只是看着、听着就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他有一次忍不住问钱康乐：“你们公司的人都这么拼吗？”
　　钱康乐极浅淡地笑了一下，白沙甚至从中嗅到一丝苦味，“那不至于，都像我这样还活不活了。我只是……想学的更快一点。”
　　紧迫感已经存在于字里行间。

　　又是一个周天，奶奶按常例要包一大波包子，本想等钱康乐回来再开始，可他打了个电话说今天突然有事，早回不了，在外面吃晚饭，让他们不用等他。
　　奶奶于是准备自己弄。
　　上周天奶奶包的是韭菜猪肉、茴香苗猪肉和胡萝卜羊肉三种馅儿，每种都香的不行，放在冰柜的冷冻区，每天早上取几个再进蒸锅，还是一样得香。早饭对白沙来说从来只是个形式，即使这样，他不知不觉就肚子吃得滚圆，只想摊着。
　　白沙看到奶奶有些失落，连忙凑上前去，“奶奶，今天包什么馅儿的呀，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一副摩拳擦掌等着开干的样子。
　　“肉馅刚才已经剁好了，现在还要分开和面，沙沙你帮奶奶榨点蔬菜汁儿吧，我想想啊，”奶奶停下手中动作，一个个扳着指头，“西红柿牛肉，黄瓜猪肉虾仁，还有素三鲜。得榨一份儿西红柿汁儿，黄瓜汁儿没有什么颜色，我多准备了一些菠菜，再榨一份菠菜汁儿，然后素三鲜的白色就好。”
　　“好嘞，奶奶。”白沙去厨房拿榨汁机和原料。上周吃的三种包子也是三种颜色，韭菜猪肉白色，茴香苗猪肉绿色，胡萝卜羊肉橙色。他一开始还很惊奇，觉得奶奶很有生活情趣，一问才得知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儿，好看之外，用以区分馅料才是主要目的。
　　奶奶做什么事情都很麻利，白沙榨出两盆蔬菜汁的功夫，她已经把三盆馅料都一一摆好了，原料码在里面，调料瓶在旁边摆了一排。
　　面粉盆儿里也已经摆好，就等着白沙了。奶奶坐在小板凳上，轻轻拍了下糊上面粉的手，“先来西红柿的吧，看着喜庆。”
　　奶奶看起来并不有力的双手却很快揉出了一个粉红色胖乎乎的面团，最后动作了几下，面团很快变得光滑饱满，被放到另一个容器中，覆上保鲜膜。
　　菠菜汁和清水都在桌上，白沙试探着问：“奶奶，我能试试吗？”
　　奶奶先是惊讶，然后便欣慰地笑，慢慢站起身来，将位置让给白沙。
　　她其实能大概猜出沙沙跟着乐乐第一次来他们家的那晚发生了什么。两人头发都是湿的，脸蛋被冻得发白，衣服皱皱巴巴，还沾着沙砾。尤其是沙沙，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绝望，就好像如果没有人看着他，他就要随便找一个什么地方，将自己消灭。
　　所以才想将他留下。
　　她恍惚想起了两年前的自己，鬼迷了心窍，差点害了自己，也害了乐乐。
　　虽然沙沙只是想试试揉面，但她知道，一心向死的人是不再会有好奇心的，沙沙有了好奇，也就有了一点生的欲望吧。
　　白沙疑惑地抬头看向奶奶，她愣神愣了好一会儿了，不知在想些什么，感觉到他的目光后才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把菠菜汁匀速转着圈倒入盆中，一点点指导着白沙去揉。
　　翠绿和洁白的面团都是白沙揉成的，看似轻松的活计其实颇有些累人，白沙出了一层薄汗，但不知为何心里舒畅很多，他用小臂抹了抹额头，站起身看奶奶调馅。
　　这时馅料都已经调的差不多，只差放盐了。奶奶打开盐罐，右手五指成爪状捏一撮盐，均匀地洒在馅料上，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四五下过后，就到另一盆馅料上方。多少馅料该放多少调料已经在她的惯性之中了。
　　白沙握住盆中插着的两双筷子，在奶奶的叮嘱下刻意保持一直沿顺时针方向搅拌，直到看不见盐粒，馅料越来越浓稠，阻力逐渐变大。
　　忙忙碌碌之中时间过得很快，搅拌好馅料，将东西都收拾妥当，把竹质盖帘一一清洗擦干摆好，面板、擀面杖、面碗放到餐桌上，只等着开工时，面团也大概发好了。
　　按照和面的顺序包三种馅料，奶奶动作利索地揉面排气，切面剂子。
　　奶奶手下菜刀不停，将长条切成均匀的小面块，然后抓一大把面粉撒上去，让它们在里面充分翻滚，每一块都裹上一层粉了，再一下下摁扁。面剂子圆圆的，刀印变成中间的梭形凹陷，看着喜人的很。她左手捏来一个面剂子，右手操持擀面杖，几下动作一张中间厚四周薄的浑圆包子皮就出来了。
　　奶奶让白沙和她一起包，白沙学着她的动作，在面皮中央放一勺馅料，然后抻着一角面皮转着圈儿的捏褶儿。
　　奶奶包出来的包子胖墩墩的，褶皱齐整漂亮，稳稳地坐在盖帘上，而他包的虽也够胖，但褶儿歪歪扭扭，封口处的面皮被抻的很薄，透出明显的馅料颜色，放到盖帘上时还总想塌方，白沙扶了几次都扶不动，一时气闷干脆让它躺着了。
　　西红柿牛肉和黄瓜猪肉虾仁的包好之后，才开始包素三鲜。因为没有肉馅，放盐放早了会把蔬菜杀出很多水来，奶奶这才往上撒盐，搅拌。
　　绿油油的韭菜、金灿灿的鸡蛋、黑澄澄的木耳、粉乎乎的虾皮和透亮的粉丝混合在一起，显出生动的样子，经过炒制透着勾人的香气。
　　“感觉都可以空口吃。”白沙鼻翼微翕，有点饿了。中午只随便吃了点儿，当时没胃口，现在全被调动出来了，他摸了摸肚子。
　　“饿了？蒸锅里有南瓜和红薯，先垫一下吧。”奶奶放下手中的筷子，转身就要去厨房，“奶奶给你拿。”
　　白沙拉住奶奶的胳膊，不让她去，“没有，我这是被您调的馅儿给香到了，馋的，得留着肚子吃包子呢，别拿了奶奶。”
　　奶奶配合地停下，被他哄得很开心，“好，那咱快点儿包，赶紧让我们沙沙吃上。”
　　每种馅儿都包了大概两盖帘，粉红色面团和绿色面团都还剩一小块儿，被包裹上保鲜膜放进了冰柜，说是可以留着当老面用。
　　扑鼻的香气溢满了整个一楼，包子出锅了。奶奶给白沙各夹了一个在碗里，让他先吃着，自己要去给邻居送一些。
　　奶奶拿出一个不锈钢盆，每种都往里放了几个，上面盖着一层笼布，被顶的很高，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说：“沙沙你先吃，我就回来。”
　　“我来吧奶奶。”白沙接过她有些吃力地端着的盆，“回来一起吃。”
　　左边院子的老夫妇搬去市中心和女儿一起住了，只有右边的刘奶奶在，所以只准备了一份。
　　咚咚咚，奶奶均匀地敲了三下门。“谁啊？”一个尖利的女声遥遥传了过来。“是我，过来送包子啦。”奶奶大声道。
　　脚步声越来越近，吱呀一声，大铁门被拉开了，面前站着一位瘦高的老太太。灰白长发在脑后挽成发髻，肤色白皙，肌肉虽不可避免地松弛下来，但仍能看出年轻时样貌不错，一袭蓝色棉质长裙，右手手腕悬着一只青翠玉镯，可精心打扮带来的温婉却被脸上一本正经的学究气消弭了许多。简言之，看起来并不好相处。
　　白沙不想惹麻烦，低头看向地面。
　　“你那大嗓门就不用再刻意大声了，我又不像你一样耳背。”刘奶奶眼皮略微向上抬，扫了他们一眼，抬高声音道。
　　“好。”奶奶好脾气地笑一下，示意白沙把盆子递给她。
　　“不是说过好多次了，不用给我送，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自己随便做点就行。”刘奶奶不肯痛快接过来。
　　白沙的手尴尬地停住了。奶奶安抚地看他一眼，又耐心说道：“一顿吃不了可以放冰箱里，早上不就不用开火了。包包子这么麻烦，有现成的干嘛不要。”
　　刘奶奶勉强接过来，只低声说了句谢谢，就把门关上，无声送客了。
　　白沙张张嘴，又闭上了。他有点不可置信，可奶奶已经转身要回了，于是咽下所有疑问，沉默地跟上她。
　　“当年还是秀娥教我怎么包包子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馅料都是我俩一起搞出来的，好吃的就留下，不好吃的就再也不做了。”奶奶笑着，脸上很怀念的样子。
　　“沙沙你别怪她，她不是故意要为难人，她以前脾气很好的，只是因为儿子生病，哎——”奶奶长长叹一口气，“反正事情搞得很糟，老头子也走了，儿子也再没回来过，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
　　白沙点点头，附和道：“刘奶奶应该很寂寞吧。”
　　“是吧，”奶奶苦笑一下，“天天一个人闷在家里，抬头低头，站着躺着，看到的都是这些死物。”
　　白沙犹豫一下，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就有的一个想法，试探地问道：“奶奶，您包包子这么好吃，没想过做点小生意吗？我觉得人气一定会很旺。”
　　两人刚要进屋，迎着温暖的黄色灯光，奶奶眼里却黯淡了一瞬。“想是想过，可开店是要钱的啊。给别人打工人家又嫌我年纪大，怕出事儿，就算了，老老实实在家当个废人吧。”奶奶偏过头去，急急进了屋，掩饰什么一般笑道：“都把我们沙沙饿坏了吧，快别说那些，吃饭……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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