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舟

作者:谈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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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破裂


      严敏跟陈冉不同。她是正经做着集团执行董事的事业女性,平日里总是穿得更正式,也更贵气。陈冉喜欢的那些毛茸茸软绵绵的材质和布料,绝无可能出现在她的身上。似乎除了她儿子的葬礼,她从未失态。永远是端庄的,像一尊失温的蜡像。

      但那又并不是完全的她。或者说不是真正的她。她觉得雷楠笙并没有像他表现出的那样忘记,真正的严敏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雷楠笙只是出于逃避主义的健忘,和男人惯性的、对女人的无视。

      有意思吗?雷楠笙并不小看女人。他只是纯粹的无视。

      严敏总是比陈冉更热衷于、也更善于表达情绪,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无论是爱的还是恨的。

      “你猜我想过什么……”她定定地看着雷楠笙,看他从那张熟悉的、巨大到可以可以容纳一场谈判的桌子后面把自己费力却坚定的拖出来,连带着轮子不停发出执拗尖叫的氧气瓶。这也是她数月来第一次见到雷楠笙本人,但她可比雷潜镇定多了。她和陈冉一样,像一个最坦荡的妻子,已然做好了最糟糕的准备;但又和陈冉不一样,她眼睛里曾经炽烈的爱意已经被时间的种种摧磨变成了完全相反的东西。

      “周赫连说你是肝病。”她真就瞪着雷楠笙身上空荡的浴衣——很热的天,很厚的一件,这根本都不是熔城这个地方该有的厚度——精准的找到了肝脏应该在的位置,虚空中画了个红色的圈,“然后我儿子就死了。然后你就换肝了。然后你就好了。又能……”

      她摊开两手比划了一下:“满地走了。”

      “他们说我异想天开。”她说,也不知道他们是指的谁和谁,“但我真的觉得你是换了我儿子的肝。”

      “你是吗?”她问。但又全然不想去等雷楠笙任何可能的回答。

      雷楠笙也不可能回答她。

      “你是吗?”她重复了一遍,“他死的那么蹊跷。那么突然。你甚至连看都不让我看他最后一眼。你是吗?”

      “这真的不能怪我多想……”她笑,“我本来就是想很多的那种女人……你知道的呀。而且你,你也就是那种自私到会拿儿子的命换自己命的父亲。那就是你能干出来的事。”

      “我小时候……”雷楠笙嘶哑地开口道,“我爸还在的时候。有一次他带我去梅浦的养殖场钓虾。有个工人被网机卷住了脚,那个网机就一直卷一直卷……他后来整个头都打的稀烂,涂了一地。”

      “你说的也没错……当父亲的总是更狠心。所以我更不想让你看他那样子。”他说,“阿敏。雷沛也是我儿子。”

      “你太小看我了雷楠笙。”她愣愣的听着,当真想象了一下人被网机卷住摔打的样子,好半天忽然就说,“你一向不会小看女人的,我看错你了。但我不是随便什么女人。我姓严。我是严敏。”

      “我是他妈妈……”这句话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他就是化成一滩血水,我也没什么不敢看的。我会替他报仇。”

      “阿敏,你想过没有……”雷楠笙说,“你到底是不相信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我?”

      “别太可笑了老爷!”严敏冷笑,那极讽刺的老爷二字,像刀子割着她自己心头的肉,“有区别吗?”

      “雷沛的事情谁都不想的……”雷楠笙道,“出了事情要查清楚,是我们做父母的本分,但是我心里清楚……我知道是怎么……怎么回事……”

      讲话总是跟呼吸抢夺喉咙的使用权,他说的多了快了就会忍不住喘起来:“你呢?你心里也清楚的,但你就是不愿意相信那是个意外。”

      “那肯定不是意外。”严敏冷漠地说,“我儿子不会那样就死了。”

      “你看你……”雷楠笙感到疲惫,倒不是因为严敏的执拗,而是单纯身体上的力不从心。这是一场不方便有外人在的谈话,没有招呼谁也不敢进来。但他自己也不肯喊人,就硬扶着桌子栽进一旁的扶手椅里,干瘪的头脸上全堆着冷汗:“……你……你这样……查……下去没有意义……”

      严敏就全程冷眼旁观,丝毫没有上去扶一把的意思。那一刻她都被她自己的绝情震撼到了,曾几何时她就是个贪婪无脑的妒妇,和陈冉和许竹君甚至和周伯彦争夺这个男人的爱,诚然后来发现雷楠笙不仅没有爱,根本没有心,但是现在,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心,真讽刺。

      原来做个没有心的人,居然是这么痛快。

      “如果没有意义……”严敏一直等到他喘完了这波,欣赏够了他纯然□□的苦痛,才平静地说,“那你又怕我查下去做什么?”

      “你觉得我是自欺欺人。”她笑起来,“好像你自己不是?”

      “……但你抓着雷潜不放……”

      “哦!”她根本不待雷楠笙说完,还挺高兴雷楠笙终于主动提到了雷潜似的,“惊动你的心肝宝贝了啊?”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露出一个真正意义上带着剧毒的微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他们不让我进去啊……你不让我去啊。我就想看看我儿子,也看不到。那我只能退一步,想说看看害死我儿子的人……怎么不行呢?”

      怎么就不行呢?

      “老爷……”她说,恍然间回到了十几二十年前的样子,但那温婉,衬着如今的模样,又是令人战栗的恐怖,“你为什么就是不让呢?”

      “再说不是你放我去的吗?”她笑,“不是你想我出现的吗?不然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一个个的都是什么心思?你不就是想看这些吗?”

      “这不正好吗?本来就是……你有你的目的,我有我的。不是正好吗?”严敏是做惯了豪门贵太的人,三十年来任何需要她出现的场合里从不会让雷楠笙丢脸,她连笑起来露出多少颗牙齿都经过缜密地设计,但此刻她扭曲而尖刻地笑啊,就像一头闻到血味的母兽,“哦,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又反过来怪我了?老爷你还真是想的周到。”

      “雷沛的事跟他们母子没有……”

      “雷楠笙!”她疯子般的喊叫,用尽了她单薄身躯的所有力气,也使出了喉咙能够发出的最尖锐的音量。这辈子第一次斗胆,她叫了她丈夫的名字。

      这一嗓子把她自己都吓着了。也不只是吓着。她喊完了,看见雷楠笙毫无动容的脸,意识到自己此刻面目狰狞,一定非常吓人。但她不在乎那些,她不在乎了。她伸出颤抖的手,涂着豆沙色指甲油的、保养的像是三十几岁年轻人的双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摸到晕开了粉底的、冰凉的泪水。

      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满脸是泪。哭到大笑。

      那一刻她只是一个被车裂的女人,一个被撕碎的母亲。眼睛在哭,颧骨在笑。嘴巴在笑,声带在哭。

      她哭到声嘶力竭,笑得不能自已。

      但相比之下,她觉得从前那个撒泼打滚逼着雷楠笙不让陈冉进门的她,那个以死相逼非要雷楠笙把陈冉送得越远越好的她,那个用整个严氏当筹码催雷楠笙让雷潜早点滚蛋的她,哪一个都比此刻的她更像是个疯子。

      许竹君死的早,其实是好事吧?她和陈冉硬刚的那几年,她恨她恨的要死,做梦都想着要掐死那个贱女人和雷潜那个野种。到陈冉如她所愿的被送走,再到雷潜也被撵到国外,她一直以为她是绝对的赢家。在雷家,也只有她,和她的儿子,才能赢,才配赢。

      其实都错了不是吗?都错了。

      雷沛死讯传来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她不相信。她的第一反应都是不能让陈冉那个贱女人赢。

      可是现在她明白了。谁也没有赢。

      谁也不会赢。

      谁也不曾赢过。

      许竹君、周伯彦、她、陈冉。

      谁也没有赢。

      都是活该的。

      人的眼泪竟然可以那么大颗吗?她以前都不知道的。砸进她的裙子里,砸进她的鞋子里。渗进脚趾,把整个脚掌都泡疼了。

      “你真的是一点也不懂一个母亲的心。”她笑着说,眼睛还是两弯涨潮的湖,时刻不停的向外漫溢,“其实我不在乎到底是谁杀了我儿子。”

      “我不是不在乎……”她说,“我在乎的,我只是我没有那么在乎你懂吗?”

      “是不是雷潜……是不是陈冉……很重要但又没有那么重要。”她笑,“你明白吗?”

      “无所谓的。有关没关。我说了才算。我一个也不会放过的。”她把牙齿咬到咯咯作响,像啃着谁的骨头,“所有人。”

      “严敏!你不要太过分……”雷楠笙说。如果是以前,他没生病之前,这种时候你应该能从他脸上看到那种最具威慑力不过的,对雷家上下所有人而言都是死亡威胁的面无表情了。但现在的他,干枯的神经不足以支撑更复杂的表达,他看上去只是在尽力皱眉,可几乎掉光的眉毛又让人很难找到他的眉头到底在哪。他不再是坚不可摧的,他被打倒了。而如果他能被病痛打倒,说明她也不是没有机会。

      “你记着你也是雷家人!”

      “是吗?”严敏这次是被逗笑的,“那我再提醒你一次,我姓严。”

      现在想起是一家人了?

      “而且我儿子死了……”她垂低视线,去看被雷楠笙拖动氧气瓶时弄翘起来的地毯,“我不觉得我和雷家还能有什么关系。”

      “严敏!”换雷楠笙大声了,但他大声也大不到哪里去。实际上他也没像严敏那样激动地喊叫,他只是严肃的叫了她的名字。像是一种喝止。

      而这在真正熟悉雷楠笙的人眼里,才是最大的危险。

      “你肯定想和我离婚。”这一点严敏来之前就想到了,可她不会再对此感到害怕了,“以前你要说离婚,我得多生气……”

      她像是在想象曾经的自己有多么愚昧:“你是对的。现在真的正合适。”

      “雷楠笙。”她也不再会被这三个字吓住了。雷楠笙。褪去了所有感情和畏惧加持的光环,这明明只是个普通到乏味的名字:“赌牌的事我不会再支持你了。除非你把害死我儿子的人都交出来。”

      包括你自己。

      “但我估计你也不会。”她笑笑,“你哪里舍得。”

      就算舍得雷潜,也舍不得自己啊。

      “雷楠笙……你真是我见过所有人里最自私自利的一个。”她说,“跟你比我差远了。”

      她走时还是原路。只是没想到这次远远的看见了雷潜。

      雷潜又在看他那些看不惯的鱼。得有个十几秒钟,雷鸣上来提醒他,他才惊觉地抬起头。

      又是隔着水。但好歹这一次是大池。除非严敏长了翅膀,否则可以说是相当安全的距离。而且这一次的严敏也没浑身湿透。一袭黑裙,戴着墨镜,头发稳重地挽作一个发髻,整个人好端端的立在伞下。

      距离让她看上去小小的一个,可能比陈冉身材还要娇小。

      “……”雷潜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明白自己其实什么都不必说。

      不仅仅是距离的问题。也从来都不是距离的问题。

      他们就不曾有过,也绝不会有,和衷共济的立场。换了是他是严敏,他也无法相信自己和雷沛的死没有关系。退一万步真的没有一点关系。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受益者的他,无论主观意愿上他得到的是不是他想要的,无论主动行为上他被预设的行动是不是真做了,他都不可能从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那里得到宽恕。

      “我让你查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他没有挪动视线,遥遥地和严敏对视。一边稍微偏着头,问退到身后两步外的雷鸣:“有结果吗?”

      但如果他偏要呢。

      陈冉说他曾想改变世界,他恐怕做不到的。但是他总想能做点什么,改变哪怕一两个人的命运,也比在这熔炉一样的城中,一同被焚成灰烬。

      “还没有。”雷鸣说,“人没回音。”

      “我知道你是许系舟的人。”雷潜说,“但我希望这个事最差也是我和他一起知道。”

      他终于回过身去:“能做到吗?”

      “少爷。”雷鸣说,“许少爷是你的人。我也是。”

      雷潜倒也没笑这话里错乱的逻辑。

      太阳很晒的,他也没让人打伞。他顶着强光看鱼,不得不眯起眼睛。再转头时严敏已经不见了。

      “都是气话。”周伯彦站在雷楠笙的扶手椅边上,微微地服俯着身,“老爷可不能当真啊。”

      “我了解她……”雷楠笙说,“她有一点比大部分男人都强。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她糊涂,严家人也不至于放着她一起糊涂。”周伯彦倒不是太看得起严家人,只是他的角度,实在很难赞同严敏的做法,“雷家内斗,结果就是谁都没好果子吃。”

      “所以严家也不是她说了算的。”雷楠笙冷笑,“严家总有聪明人。”

      “那当然。就是她这一动……”周伯彦若有所思地说,“外头恐怕也会有花样了。”

      “本、本来就不是这几家人能掀起的风浪……”雷楠笙道,“正好让我看看到底是谁……敢打雷家生意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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