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冰

　　“你先客厅坐一会儿，我去换件衣服……不好意思，这几天太忙没来得及收拾，家里有点乱，希望你不要介意。”程意打开门，在玄关换了鞋，又弯腰打开鞋柜，挑捡出一双全新的拖鞋，对跟着自己身后的沈西朗说：“换上这双鞋吧。”
　　程意刚刚本想喊“西朗”，这是他以前对沈西朗的称呼。但现在，他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喊他了，直接喊名字，似乎太亲密，喊外号吧，又似乎有点幼稚。
　　“嗯。”沈西朗轻轻应了声，换上了程意拿出来的拖鞋——那双绀蓝色的塑料凉拖。
　　将视线从程意身上移开，沈西朗打量了一下程意的家。
　　屋子的装修风格简约，米白色的墙上挂着装饰画，家具很少，但杂物很多。茶几上放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食，还有未来得及收拾的外卖盒，沙发上堆了不少衣服，只有一小块地方可以让人坐下。
　　程意换好衣服出来，看见沈西朗站在客厅，低头看着手机，似乎在回复别人的消息。
　　程意肩上披着白色毛巾，他一边拿起毛巾抹头发，一边对沈西朗说：“我带你参观一下我家。”
　　远来都是客，程意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同时，也是为了缓解那快要凝滞的气氛。
　　“这里是厨房，做成了半开放式，”程意看到餐桌上乱糟糟的，脸红了红，“咳……有点乱，我之后会收拾的。”
　　沈西朗点了点头，没有对此发表过多看法，只是问他：“你平时都是自己一个人做饭？”
　　程意没听出沈西朗话里有话，耿直地回答道：“是啊，如果加班，就点外卖。”
　　“这边是书房，也是我最喜欢的房间。”程意带着沈西朗穿过走廊，来到最尽头的房间。
　　沈西朗抬眸朝里面望去，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据了一整面墙的书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原木色的书桌上堆满了大量的书本、稿件和纸质资料，几乎要把桌子中央那部笔记本电脑淹没。
　　“天气好的话，从这里可以看到很不错的景致。”程意指了指书架对面的落地窗。
　　他家所在的楼层比较高，可以从窗户那里看到梦心湖公园。无论是湖水还是树木，都能尽收眼底。这也是程意不惜背负高额房贷，坚持买这里的原因——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风景党。古人说的“游目骋怀”，大概就是他从书堆里抬起头时，看到的那一抹鲜亮明朗的盎然绿意。
　　程意见沈西朗似乎兴致缺缺，心想，也对，沈西朗在外国读书，家境很好，什么奢华的房子没见过，自己不过是在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
　　程意一边将沙发上的衣服捡起来，准备丢到卧室里，一边对沈西朗说：“你先坐着休息吧。想喝点什么？水、茶还是咖啡？”
　　沈西朗道：“不用了。”
　　程意朝窗户外看了一眼，道：“这雨大概还要下好一会儿——喝红茶吗？”
　　还没等沈西朗说话，程意已经走进了厨房，用茶包泡了一壶玫瑰红茶，倒进两个白色瓷杯里，先自己试了试温度和味道，确认没问题后，再端出来放到客厅的茶几上。
　　馥郁的香味氤氲在空气里，白雾袅袅。
　　程意还记得，茶是沈西朗钟爱的饮品类型，而程意自己并没有喝茶的习惯。高中的时候，程意最喜欢喝各种酸酸甜甜的果汁、碳酸汽水和苏打水，还有各种堪称热量炸弹的奶茶。
　　程意喝茶，是在沈西朗影响之下才开始的——沈西朗反复对他说喝饮料的坏处，比如喝多了很容易发胖，还会有糖尿病的危险。程意当时没有在意，但为了让沈西朗开心，他还是会乖乖表现。
　　沈西朗的爱好也不知不觉变成了程意的爱好。
　　程意习惯喝茶之后，在新家里购置了很多泡茶的用具。
　　他离开后，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沈西朗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似乎在细细品味。
　　末了他说：“很好喝。”
　　程意笑了笑说：“喜欢就好。”
　　两人一时无话，程意绞尽脑汁地想，应该发起什么话题——能说的，他刚刚在车上都和沈西朗说过了，包括他现在的工作、程心的近况，还有他的大学生活。
　　饶是程意有多话痨，面对沈西朗这座油盐不进的大山，他也毫无办法。
　　没办法，对久别重逢的两个人来说，能稍微寒暄一下已经是极限了。
　　从以前开始，沈西朗就是个不会轻易流露出任何情绪的人，这让程意一度以为他是面瘫。
　　后来发现，沈西朗是真的不爱笑，更多时候都是一脸古井无波，老神在在的模样。沈西朗那千金难买一笑的形象，已经牢牢刻在每个高中同班同学心里了。而逗乐沈西朗，就成为程意义不容辞的责任。为此，他有一段时间还专门去观览脱口秀、搜索冷笑话大全，观看幽默喜剧。
　　虽然效果也不是十分显著。
　　“唔，要不要看电视？”程意提议道。
　　没管沈西朗答不答应，程意就道茶几上翻找，“奇怪，到处都找不到遥控器……”
　　沈西朗沉默了半晌，从沙发缝隙里捡出一个黑色物体：“是这个吗？”
　　程意：“……是。”
　　程意从沈西朗手里接过遥控器，打开电视。
　　画面停在《喜羊羊和灰太狼》的其中一集，电视启动后，欢快的主题曲萦绕整个客厅。
　　程意：“……”
　　他想起来了，这是之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程天赐到这里玩的时候，他随便给他播的。
　　总之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程意也没有看电视的习惯，大概半个月左右才开一次，所以自热忘了这事。
　　程意轻咳了一声，说：“这个，我可以解释……是我外甥看的动画片，那天你也看到了，就是那个小大人一样的小男孩，他叫程天赐。”
　　程意觉得有点别扭。在以前，因为自己的缘故，沈西朗和程心不仅互相认识，关系也比较好。只是分手以后，程意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联络。但从沈西朗不知道程天赐这件事看来，程天赐多半也不知道程心的近况。
　　程意急忙拿起遥控器，换到了某个新闻台。听到标准的播音腔后，程意松了一口气。
　　不过沈西朗却并没有十分在意，还有些心不在焉。他点点头，回答道：“他很可爱。”
　　沈西朗原本想接着说，“有空带我去见见那个小男孩”，但看到程意那一刻，他又说不出话来了。他知道自己在故作镇静，甚至有些惺惺作态。一切都是若干年前的老调重弹。
　　他怕程意看穿自己的，只好故态复萌地装腔作势，假装自己镇定、从容、不怒不争。
　　也虚伪得令人发指——沈西朗希望程意一辈子也不要发现这个事实。
　　“喝完了？我帮你再倒一杯吧。”程意说着，轻轻俯身想要去拿沈西朗放在茶几上的瓷杯。
　　“不用了。”沈西朗看了眼窗外，“雨下小了，已经快停了。”
　　程意抬头看了眼挂着墙上的白色时钟，已经晚上11点多了。
　　程意只好说：“好。你回去路上要小心，注意安全。天桥对面那个路段经常积水的……”
　　好像不知不觉说多了。沈西朗不会觉得我烦吧？
　　但除了这些，程意发现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讲的。
　　沈西朗起身，西服外套挂在右手手臂，他的眉目间流露出几分笑意，唇角也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程意曾经以为，重遇以后沈西朗冷着一张脸，是因为不喜欢自己，而他们之间也没有冰释前嫌的可能。但现在看来，现实似乎和程意所想的截然不同——沈西朗喜怒不形于色，是习惯性面瘫了。
　　“倒是你，“沈西朗似乎叹了口气，用有些无奈的声音说，“今晚着凉了，小心感冒。”他话锋一转，又说：“家里有感冒药吗？如果有的话，喝点抗病毒口服液。”
　　程意听得一阵恍惚，这场对话给程意一种微妙的错觉，仿佛他们还是情侣。
　　那个时候，程意亲眼目睹了沈西朗如何从冰山酷哥，变成啰啰嗦嗦的老妈子。虽说那是沈西朗关心自己的表现，程意一开始也很感动，但时间长了，就会觉得有些烦人，似乎沈西朗总爱管着自己，无论是饮食起居，还是学业功课，沈西朗的关心无微不至。程意在那段时间以为自己找的不是男朋友，而是一个极为严格的家教。
　　程意学生时代爱玩，不务正业，靠着那点小聪明和对文字的敏感度，还是顺利混到了一中的文科重点班。但他的数学成绩极不稳定，时高时低，因为这样经常被数学老师兼班主任请到办公室喝茶。沈西朗正是揪住了这点，教程意如何死磕数学，从宿舍到操场，从课室到考场，都留下了他们学习的足迹。程意觉得，不颁个“学习之星”给他，都对不起他写得密密麻麻的那几沓草稿纸。
　　“程意？”沈西朗站在玄关处，已经换回了他那双深褐色的皮鞋。
　　他喊了程意的名字两遍，程意才如梦初醒，从无尽的回忆中抽身。
　　而在沈西朗看来，程意是因为酒劲未消，所以意识才模模糊糊的。
　　“今天谢谢你载我回家。改天请你吃饭。”程意用与朋友告别的模版，
　　只是程意不知道，他到底应该保持客套，还是展现出熟人之间的亲切。程意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极快，内心在天然交战，矛盾与纠结让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语速很快，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更深的情绪，而音调高低起伏，就像在唱歌。
　　程意原本想给沈西朗留个好印象，但沈西朗偏偏每次都能目睹他的社死现场。
　　他知道沈西朗不会对他的陈词滥调反感，或是心生厌烦。因为这种客套话在社会上是司空见惯的。这并不是说程意对人的态度假惺惺，而是为了呈现一种必要的礼貌。
　　目送沈西朗出门后，程意轻轻带上房门，靠在门边就这样坐了下来。
　　干燥的空气里还弥漫着沁人心脾的玫瑰香。
　　四周很静，只能听见空调偶尔发出的送气声，还有时钟的指针转动的啪嗒声。
　　当周遭的世界太安静时，内心的声音便变得无法遏止。
　　他仿佛置身蝉鸣不绝的金色盛夏，耳际还萦绕着高中早晨朗朗的读书声。
　　那时候他是语文课代表，要站在讲台前面带读。而程意并不安分，有着他自己的小心思——他佯装正在努力背诵古文，其实视线越过书本，落在了沈西朗身上。
　　大概沈西朗到现在也并不知道，自己开始喜欢他的时间，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
　　原来，他平淡无奇的人生中，最璀璨夺目的年华，是和沈西朗一起度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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