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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嘉】譬如朝露(五)
自那日早操替了张辽后,郭嘉每日便不再紧跟着张辽带兵。他每天仍是抱着青釭剑呆在张辽军中,张辽带兵操练,他便四处走走停停看看,时不时找几个军士兵头聊天。
胡清儿因摔伤了手脚,一直没有参加操练。郭嘉那日嘱咐他再不要胡来,这孩子听话回了大帐,本来还在心神不定,谁想当天晚上郭嘉便跟了张辽住到自己军中,乐得他差点又冲过去跪下抱住,被郭嘉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这孩子也机灵,便老老实实呆在自己所属营帐等着,白天把自家大帐打扫得干干净净,晚上帮伙房士卒盛饭端菜。郭嘉知他挂念,便每日都抽空过来看看他,结果第一次看他便被他死死抱住,又是大哭一场,接着便从自己的包袱里取了之前郭嘉穿过的里外一身干净衣裳鞋子,跪了地上要服侍郭嘉更衣,说还是和以前一样这辈子都给先生浣衣刷鞋。这小子目下也长成了,力气颇大,郭嘉推了几下,确是犟不过他,只得笑笑由他摆布。
三五日后的清晨,郭嘉又到他营里,看他手脚麻利了,便叫他回练武场去。胡清儿愣了一愣,将洗净晾干的郭嘉一身衣服鞋子放在一边,低了头说一句:“是。”却伸手便去擦眼角的泪花。
郭嘉看出他在哭,便帮他擦泪,柔声问道:“怎么了?不想从军?怕辛苦么?”
“小的什么时候怕过苦。”胡清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从了军,日后小的再如何伺候先生?若先生一直在张将军这边不走了,那小的宁愿一辈子从军,只要每日能看见先生。可是先生您总归是要走的。我知道,先生您是不想拖累曹丞相,您觉得自己身子不行了,骑不得马了,跟不上大军了,现在北方也打得差不多了,怕丞相看到您病重心里难过,怕您成了他的累赘,这才不声不响就想走了......可是先生,我的命是您救的,我是您养大的,我这辈子就是为了伺候您才活着,为什么您不能带我走呢?我什么都不要,这些年您给我那么多赏我都寄给我爹娘了,我就想一辈子伺候您。”
郭嘉收了笑容,声音也变得严肃清冷起来:“清儿,没有谁生来就是伺候人的。这些年,我教你种田,教你练武,教你识字算账,你还会唱歌儿,唱曲子你都比我学得快、唱得准,都是为了你以后不再做伺候人的营生。你聪明灵透,什么都是一学就会,为什么非要甘心一辈子为奴呢?”
“小的怎么会不懂先生的教诲,都是为了我好。“胡清儿抹了一把泪,看看郭嘉面上的表情,知他心里不悦,便跪了下来。
“先生,非是小的不识好歹,自轻自贱。小的只知道做人要知恩图报。”胡清儿仰着脸,恳求地看着郭嘉,“若是先生身子强健,有人照料,胡清儿绝对不来打扰您。可是目下您身子越来越差,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小的都不能离开您。您教我的,我都学会学好,待您身子好了,有地方养着了,清儿自然会自己走的,绝不来打扰先生。先生,这也是您教的,您如何待丞相,我便学着如何待您!现在,清儿无论如何不会离开您!就这几天没人伺候,您看看您这脸色,这走路的样子…我已经看出来您肯定没按时吃药,也不好好吃饭......您这不是还要帮着张将军比武大赛争第一吗?若是您撑不住先倒了,谁来帮他?”
胡清儿说完,便拜倒在地。
半晌,胡清儿没听到郭嘉的回音,却听见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响。抬头一看,郭嘉已经解了外衣,拿了胡清儿给他洗干净的一身衣服在换。
“先生......”
“清儿不是说要伺候吗?还不来帮先生更衣。”
郭嘉背对着他,声音很轻很轻地说。
“是!”胡清儿高兴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几步奔过去郭嘉身边要帮他换衣服扎腰带,却冲得太猛,把郭嘉撞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撞得他当时便喘了两声。胡清儿吓得一把扶了抱住,连声请罪。
郭嘉回身,两只眼睛湿漉漉的,似乎带了星点泪光,看着面如土色的胡清儿,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清儿,先生懂了,之前是先生错了。”
“不不,清儿不是那个意思......”
“清儿说得对。”郭嘉示意帮他继续更衣,一边整理外衣,一边说道,“要助张将军一臂之力,必得自己先康健着,不然岂不成了他的累赘。清儿,先生听你的,自今日起会好好吃饭,按时吃药。但清儿也要答应我三件事,我才会答应你继续跟着我。”
“先生您说!莫说三件,就是三十件三百件,三万件,胡清儿也万死不辞!”
“谁要你去死了。”郭嘉哭笑不得。
“这第一件,目下,你还是要回到习武场去。你是张将军麾下士卒,丞相军中纪律严明,该练的兵,该打的仗,你都要去,作为在编士兵,我不能随意将你召回为奴,否则会坏了军中规矩。我会每日来监督你的功课,你需尽心竭力,为比武大会做好准备。你可答应?”
“小的答应!只要每日能见到先生,我什么都答应!但我也有一个条件,就是先生的衣服鞋子都要归小的浣洗!不然小的宁死都不答应!”
郭嘉想不到他会提这样的条件,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笑着点点头应了。
“第二件事,你这一个月,留心张将军军中动向,有与李典、乐进军中士卒交好的,你要特别留心,留心他们动向,然后及时报我。你可懂得?”
“懂得!我这还没来得及跟您说呢,我真真是恨死了这帮养不熟的白眼狼,张将军待他们那么好,没有用!明里暗里的弄些事情出来!有本事直接去投他们算了,省得我看到他们吃张将军的喝张将军的,背地里还要害将军!”胡清儿一边跪着给郭嘉系腰上的带子,一边咬牙切齿地骂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那你可留意准了,及时来报我。”
“先生您只管放心!那第三件事呢?”
“第三……”
郭嘉还没说完,帐门呼啦一声掀开了,张辽的一个亲兵一边大声喊着“郭先生郭先生”,一边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见了郭嘉,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就喊救命。
胡清儿将他推开,吼道:“干什么你!看不见我家先生在更衣吗?!”
那亲兵喘着粗气,撞开胡清儿,又上去抓住郭嘉跪下了,急急地喊道:“郭先生,郭先生,不得了了,你快,快去看看,张将军和李典将军在习武场上斗了嘴,目下两个人都着了甲胄带了战马,上了重兵器,要一对一马战!你快去拦住张将军!不然恐怕要见血啊郭先生!”
“什么?这不可能。”郭嘉摇摇头,“张将军屡次被挑衅都未曾理会过李将军,这次怎么会这么沉不住气,大张旗鼓要马战了?不会的,他知道轻重。”
“真的,郭先生!”那亲兵急得满头大汗,“这次张将军不比之前,真的动了大火气,因为李将军跟人在讲您郭先生,说您什么,放浪形骸,不离酒色,磕什么,什么石头散什么的,小的我不懂,反正说你身子掏空了,便索性装了病美人引丞相见怜,才爬那么高什么的……被张将军路过听见了,张将军就过去理论,两个人没几句话就拉扯起来了,然后就各自撂了狠话,就约习武场见了!哎郭先生!郭先生!”
郭嘉没听他把话说完,甩开胡清儿正在给他扎的腰带的手便向帐外疾步跑去,跑到帐口又折了回来,取了放在案头的青釭剑,又迈开步子,风也似的往习武场奔去。
“先生!先生!”胡清儿抱起他的披风,和张辽的亲兵追了上去。郭嘉这么瘦弱的身子居然跑得那么快,两人一直追着,直到追到习武场门口才算追上郭嘉。
胡清儿想披风给他披上,明显感觉郭嘉整个人都在发抖,跑得呼吸急促困难,人都有些趔趄,但披风被郭嘉推到了一边,他只是径直往前,一路挤进了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到了最前面。
习武场两边,张辽和李典的麾下将士聚了两边两大群,叽叽喳喳,人声鼎沸。场上,李典和张辽各站一边,甲胄加身,身后跟着牵着战马拿着大刀长矛的副将。
李典的副将看看对面高大壮硕的张辽,压低声音对李典说道:“将军,张将军万人之中取蹋顿首级,如探囊取物,您是不是真的要跟他一对一决战?我等不是要灭将军威风,但就为了几句口舌之快,要和他刀枪相见,是否值得?”
李典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诸将认为我是为了与他决什么高低吗?非也!张辽本为降将,丞相爱才,弃瑕取用,他却屡屡违我军规,犯我丞相威严,我岂能忍他?!我就是要让丞相看看这个人是什么真面目,正逢丞相罚他,他绷不住了正是好机会,我哪怕就是死在他刀下,也要让丞相知道他是什么货色!更何况,就凭他,岂敢杀我?!”
说完,李典接了副将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举了手里的长矛,对张辽示威,身后的兵将们也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欢呼:“李将军威武!李将军必胜!”
张辽的脸色阴沉得怕人,他举起右手接过副将递过来的大刀,左手去牵马的缰绳,正要飞身上马,却没想抓了个空,手指刚碰到缰绳便被人一把抢先抓了去。
张辽回头,郭嘉抓着战马的缰绳,站在他身边,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正定定地看着他。
“奉孝,你……”
“你想干什么?”
郭嘉打断了他的话,气促地低声问道。
“我要拿我手里的刀堵住那几张臭嘴!我看谁还敢在背后胡说八道编排你!”张辽将手里的刀狠狠戳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
“别人说什么,我从不在乎!你难道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吗?!”郭嘉觉得气短,倒了一口气勉力说道,“休说你现在还在受罚,哪怕就是你位极人臣,封侯拜相,我也不准你,为了几句口舌之争,便与人动刀动枪!文远,我,”郭嘉扶住张辽的肩,人晃了几下才站稳,憋了一口气似的急急说道:“我郭嘉,是丞相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一条命,我这条命本来就是丞相的,我只求能帮他,扫清四海,统一江山,不要再有诸侯割据,连年混战,叫老百姓不再流离失所……目下,我没办法陪他走了,他需要的就是你,你,这样的文武全才,你不可为了这些小事将自己陷在这门阀争斗里,毁了自己,你可,可明白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张辽甩开了他的手,把郭嘉甩了一个踉跄,他捏紧了手里的刀,“他们怎么待我,我无所谓!我只容不得们背后这样说你!”
此时对面的李典策马奔到校场中央,又对着这边喊叫起来:“张文远,和你的小军师说好了私房话没有啊?!是不是要给你们单独开个帐子,再商量个三天三夜,才好决定是不是敢对你爷爷我动手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典阵营也爆发出一阵大笑。
张辽回身拔出了插在地上的刀,再转身便去抢那缰绳,却又抓了个空,身侧的郭嘉已经抢先一步飞身上马,踢了马刺,那骏马前蹄离地长啸一声,便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校场中央而去。
“奉孝!”
“先生!” “郭先生!”
张辽和胡清儿以及众将惊呼中,郭嘉已经策马冲到了李典面前。
“李将军!”随着一声清脆的利剑出鞘的声音,郭嘉挥手将青釭剑拔了出来。
凛冽的晨光下,郭嘉缓缓将青釭剑举起。
“李将军,郭嘉受丞相重托,忝为张将军所部监军,目下张将军忙于带兵,无暇与将军争斗!现张将军派我与您先行过招!请李将军先过了我这一关,才能论是否有资格与张将军决一雌雄!将军,请吧,郭嘉奉陪!”
“谁敢动我家先生!!!我看谁敢……”人群里的胡清儿几乎发了狂,从边上副将手里抢了一根长矛便了冲过来,张辽也跟着冲上前来,才冲了几步,被郭嘉回身以剑指喉,逼了回去。
“郭嘉与李将军一人一马对战,不管生死,与他人无咎!统统退下!再有上前者,郭嘉以丞相的青釭剑立斩不赦!张将军,你别忘了,丞相当初让我持剑督军,你再上前一步,休怪郭嘉无情!”
郭嘉勒马回身,面对对面已经蒙了的李典。
“李将军!将军对丞相的忠心,天地可鉴!若将军认为郭嘉是那祸国殃民的门阀官僚,请将军出手便是!将军是容不下郭嘉罢了,又何必为难张将军呢?总不能因为郭嘉这个月监军张部,便将矛头对准整个张部官兵?!将军深明大义,想必一定不会做这等,这等糊涂不经之事!”
张辽明显听出郭嘉喘得厉害,说话有些吃力,但话音仍是铿锵有力,字字句句都清楚明白。
李典看清了郭嘉手里是曹操赐的青釭剑,再看看郭嘉,那人瘦得好像一阵风能吹走,背脊却挺得笔直,看那策马的架势,必是军旅里摔打过上过战场的人。
李典迟疑了许久,终是不敢轻易动手。
虽然晨风冰冷刺骨,坐在马上迎着风的郭嘉,额头上已经挂满汗水。
“……祭酒大人,就算是……就算是要与末将切磋武艺,那,您起码也穿个甲胄吧?”李典嗫嚅了半天,终是语气软了下来,喃喃吐出几句话。
郭嘉久久地看着李典,看着看着微微笑了起来,把李典看得垂下了眼。
“将军是顶天立地真丈夫,体恤郭嘉这样的真小人,不愿胜之不武!郭嘉佩服!”郭嘉朗声说道,“既然如此,将军何不下马,也除了甲胄,你我同着软袍,我与将军赔礼,请将军饶了我这酒色掏空了的身子吧?!日后请将军与张将军勠力同心,共辅丞相,不要被某这样的小人影响你们的同袍之情!将军意下如何?”
郭嘉说着,向李典拱手致礼。
“这……”李典被他说得面上青一块红一块,终是垂下了头。
“郭大人,是李典口不择言,只不过开个玩笑,请郭大人勿怪。”
李典终是跳下了马,摘下头盔,向郭嘉深躬拱手回礼。便牵了马向自己麾下的军士走去,同时打了手势,示意大家退散。
郭嘉策马回身,对张辽这边大声喊道:“张将军,诸位将士,这只是一场误会,郭嘉不治行检,名声在外,导致两位将军的误会,在这儿郭嘉给李将军张将军赔礼!有什么过不去的,请来找郭嘉理论,切勿再在军营里伤了兄弟和气!大家都是生死患难之交,丞相还要带领大家平定辽东,打到江南,扫清西凉,一统天下,届时四海清平,我等诸位将士们皆是大功之人,封侯拜邑,共享安乐!”
双方阵营将士沉默了一会儿,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在马上向双方作揖行礼,郭嘉也跳下了马,下马的时候,仿佛胸口被打了一拳似的,郭嘉的身体不被注意地缩了一下,但立即便挺直了后背,立在校场中央向四周行礼,才回身牵了战马,向张辽缓缓走了过来。
胡清儿冲了过去,张辽和副将兵士也围了上去,胡清儿接过郭嘉手里的马,张辽拉住他的手,只觉他手冰冷刺骨,抬头再看,刚被风吹过的额上却挂了汗珠,仿佛露珠般闪着光。
遣散了众人,郭嘉搭着张辽的手转过军士们连帐的拐角,到了无人的地方,终是再也撑不住,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张辽急急扶住,郭嘉靠住他的肩膀,后背贴着张辽的手臂,张辽才发觉他青色长衫的后背都被虚汗浸湿了,整个人虚脱了,勉力靠着自己,才没瘫倒在地上。
郭嘉费力地喘了几口气,嘴里便觉那熟悉的甜腥的鲜血味道泛上来,手抬起来想去揉自己憋闷隐痛的胸口,听到张辽焦灼地在唤自己,便又放下了。
抬眼看看张辽,郭嘉的眼睛弯弯的,看着他笑了起来。
“一早聒燥得很,好热。”
抬手擦掉了自己额上的如同朝露般的汗珠,郭嘉靠着张辽,用那平日里淡淡的语气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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