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

　　下午五点半的天色就已经变得很暗，看不清的暮色里总透着些年少的无名心事与忧伤。
　　*
　　齐均把手里的烟掐灭，扔进了垃圾桶。
　　他穿过一大片篮球场时，听见有几个人在远处喊他。
　　他停住步子，回头看去。

　　“齐均——”

　　他朝人声处伸了伸手，以示招呼。

　　“你来不来打？我们这儿刚好缺人——”那男生手里举着一个篮球，看着齐均朝他扬了扬下巴。

　　在这个吃晚饭前的时间点，总会有一大群爱打篮球的男生过来玩，每个场地的竞争状况都各不相同，却也都相当激烈与充满活力。

　　“来。”他穿过东区和西区的灌木丛分界线，走向那群人。

　　手里拿球的男生见齐均来了，就把球往地上一抛，那球往地上弹了下又顺着弧线到了他手里。
　　齐均右手托着球，看似随意但用力地往篮筐上一抛，篮球才撞到边缘，就落了下去。

　　那男生捡起球，笑着揶揄道：“小均不行啊，是不是退步了。”
　　周围人也笑笑，带着半生不熟的玩笑之意看着齐均。

　　“直接开始吧，就咱们几个就随便打打，出出汗。”
　　“好啊。”

　　周围全是篮球砸地的声音，还有叫喊与欢呼声，齐均其实并不喜欢。
　　为了迎合高二的“朋友”们，他还是这样做了。

　　开始了。旁边人纷纷撒开腿跑起来，你拦我挡，有几个人的身手尤其敏捷灵活，只看见身影在满场乱窜，连一点衣角料都抓不到。
　　齐均终究差了点儿意思，不知怎么放不开步子，没有想要好好打的意思，也没运到几个球。

　　跑了好一会，几个人都差不多气喘吁吁了，就在原地慢走闲聊。
　　先前那个男生走到齐均跟前，他单手插着腰，头发被汗浸湿了。

　　“小均你是不是抽烟了？”他说，“我刚和你打的时候闻到一股味儿。”

　　“还没散么？”齐均问道，下意识抖了抖汗湿的领口。

　　“基本散了，你放心别人闻不出来的，我就是刚好鼻子尖。”那男生又凑近闻了闻，“这会儿没了，刚跑了那么久，要有味也是汗味儿。”

　　齐均笑了笑，“那就行。”

　　“怎么就你一个人去抽？下次我们一起啊。你平常什么时候有空？”那男生刚问完，就听见一声“杜扬”。
　　他猛地一转身，朝着远处一个女生使劲挥手。

　　“诶，我对象来了，我得跟她去吃饭了。”

　　他和齐均说完后，周围人都露出了鄙视的神情。

　　“杜扬你当我没女朋友是吧，天天腻歪恶心人。”
　　“妈的谁想谈恋爱啊……”

　　因为都是高二的，那些面露鄙夷的男生和杜扬混得很熟，说起话来也口无遮拦，但可见他们的嘴角都是上扬的，并且持续输出亲切的问候。
　　……

　　“快滚快滚，别来打球了。”
　　周围人叫骂得越狠，杜扬的笑容就更深一分。
　　“各位，”他揽着刚走过来的女朋友，“你们先玩，我走喽。”

　　今天这个贱他杜扬必须犯。

　　毫无疑问地，又是一片嚎叫声，有几个拍球的，还有一两个拎起外套就跑去食堂见自己女朋友的。

　　杜扬牵着身旁女生跑得比谁都快，不知道的以为是去抢吃的，跑了几步铃声还打响了。
　　饭点到了。

　　于是那群人和其他刚打完球的男生们全都突然跟着一起跑，人是铁饭是钢，像蝗虫过境，像野马脱缰。

　　仅仅眨眼间，就只剩齐均一个人在风中凌乱，而放眼望去食堂门口早已水泄不通。
　　他正要回头去食堂买点小吃填填肚子，就看到了江畔年。

　　她正和别人一样从篮球场中央穿过，左右避让着人和飞来飞去的球。
　　天气很冷，她低着头把半张脸埋在毛衣领里，独自走向对面的食堂，和周围大汗淋漓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因那背影看起来过于瘦削与单薄，如同冬风下不堪一击的草木，他走了过去。

　　*
　　江畔年一觉醒来，发现教室里已经空荡荡。
　　她抬头一看时间，17:50的亮红色大字在显示屏上朝她招手。
　　既然已经输在起跑线，想吃什么也抢不到了。她索性慢吞吞起身，抓起饭卡出了门。

　　教室到食堂的路程十分漫长，需要穿过乒乓球长廊和花园，再路过小卖部，最后走过篮球场，所以每到饭点就有不少生怕抢不到饭而狂奔着的学生。

　　虽说已经到了立春之时，却仍有微寒之意。江畔年走在路上时，嘴里哼着歌，因为走路颠簸的缘故，气息还有些不稳。
　　沿途有池边破冰在阳光下折耀。

　　“But don't you dare let our best memories bring you sorrow……”她用着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小声唱着。

　　“Yesterday I saw a lion kiss a dear………”
　　“Turn the……”
　　她突然停住，复又有些慌张地抬起头。

　　齐均就立在三步远的阶面上，一手插兜看着她。

　　“这是什么歌？”他问。
　　熟稔的语气就像对待分别片刻的旧友。

　　江畔年感觉到自己的血气“腾”地在脸颊上涌，遏制不住地蔓延开来。
　　莫名的亲切与近距离总会让她下意识地躲闪与慌张。更何况她面对着的是齐均。

　　“没……没什么，我就随便唱唱。”她的眼神胡乱飘移，却始终不敢投向几步之遥的人。

　　“还挺好听的。”齐均说。

　　她勉强撑起一个笑，嘴上道了个谢，却莫名有一种被反复鞭尸的心情，她尴尬地拖慢了步子，随着人群走在齐均身后。

　　齐均回头，用余光看着她问：“你自己一个人？”
　　似乎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需要经过反复斟酌，她呆了半晌，才挤出一个字：

　　“……嗯。”

　　齐均没有再问，只是等着江畔年被人群挤着到他身边。
　　“一起吃吧？”

　　只是简短的四个字，却在鼎沸人声里尤为清晰。

　　“什么？”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眸子里泄露了些星点光亮，脑中却是陨石划空。
　　“我刚和高二的一起打球了，耽误了时间不知道这会儿还有什么吃的，去看看吧。”

　　还不等江畔年回答，齐均就自顾自说起来。

　　“哦……好。”她应了一声，没头没脑紧张兮兮地跟在他身后。

　　二楼食堂挤满了人，放眼望去黑压压一片，江畔年只在门口望了一眼都觉得头疼。
　　“去三楼吧。”齐均说。

　　他们来到三楼，却还是一样的水泄不通，热门的几个窗口前的队伍几乎排到了大门口。

　　“你在这等着，我一会就来。”

　　江畔年点了点头，往手心呵了口气，在心底细细琢磨这句话。

　　她看见齐均走进那个乌泱泱的大潮里，就避开人流，站在墙边等他出来。

　　她很久没有这样仔细观察过群像了。
　　有两个并排走在一起的女生，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梳子，在额头的刘海上梳了几下，边梳边走下楼；一对眼熟的情侣在队伍里卿卿我我，牵手拥抱；有几个体育生才训练完，都满头大汗地姗姗来迟，单看他们穿着短袖短裤，还以为这是在夏天；也有浓妆淡抹试图掩盖自己红肿的痘或者发黑发暗的痘印的青春期女生；一两个扎在女生堆里的受欢迎的男生或者一两个在男生堆里欢声笑语的女生；落单的孤独的人或是一对手挽手的同性恋人。
　　这些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场面，而更多的则是三五成群毫无亮点的普通人。
　　但仔细看，将细节放大化，则会发现一切生动而独特的东西。

　　*
　　齐均穿过人海张望着，随后朝着一个地方走去。

　　他拍拍那人的肩，说：“嘿，杜扬。”

　　杜扬正低着头在和前面的女生说些什么，逗得那女生笑得花枝乱颤。

　　看来这就是杜扬女朋友了。戴着一副不知道有没有度数的时下流行的大黑框眼镜，额前的八字刘海不知怎么留得很长，还很厚，皮肤上抹了很重的粉，在冬日的干燥天气里还有点翘皮，看起来很爱打扮，一靠近就能闻到浓重的香水味，她特意敞开校服外套，里面穿着破洞毛衣，格子阔腿裤和增高鞋。

　　杜扬一扭头，惊讶道：“哟，小齐？巧的嘛！”

　　杜扬身前的女生回头，转着眼珠来来回回地看着齐均。

　　齐均扫了她一眼，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饭卡，对杜扬说：“人太多了排不进去了，能不能麻烦轮到你的时候顺便帮我带个吃的？”

　　“能，当然可以，卡给我吧，要吃什么？”杜扬十分爽快地同意了，他就要排到队伍的最前面了。

　　“我要个肉馅的包子，有粥卖的话就买，还有别的你看着拿吧，有什么买什么，哦对了，麻烦那阿姨到时候多给个袋子，得分着装。”

　　杜扬闻言，旋即疑惑道：“你还要给别人买啊？”

　　“嗯。”

　　杜扬突然又多看了一眼齐均，发觉他只递给了自己一张卡。
　　以他长久的情感经验结合齐均本人来看，这小子突然这样，指不定是谈恋爱了。

　　“不是，你请客……还是给哪个小女生买吃的啊？”
　　杜扬非常有理由怀疑。

　　见齐均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杜扬又露出了洞察一切的笑容，“还真是啊？叫什么名字啊？追到了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这语气像极了关爱儿子的家长。

　　听着杜扬的话，齐均不知何故想起了江畔年。
　　想起江畔年每次看见自己都手忙脚乱的模样，以及她那副令人发笑的表情。
　　齐均想着，就突然露出笑意。

　　“你笑啥啊，你先跟我说说！”杜扬腆着一张八卦的脸凑近了齐均，求知欲在此时体现到了极致。

　　“不是，我没追。”
　　齐均做出有点无奈的样子，摇了摇头。

　　“……你没追？那……是她追的你？！”
　　杜扬更好奇了，甚至听不进去齐均的解释，他总觉得这人在掩饰着什么。

　　“没，这事儿说不清。”

　　“没事儿，你跟我慢慢说，我问你啊，你喜欢她么？”
　　杜扬为人开放，问的问题总是如此直白。

　　“就那样。”齐均想也没想就答道。

　　“啊……哦，不喜欢啊，行吧。”
　　杜扬听后突然就失了兴致，便也不再纠缠下去，转身和女朋友讲起了话。

　　*
　　再次看到齐均的时候，江畔年正发着呆。
　　她吸溜着鼻子回过神，手里多了一袋快要冷掉的食物。

　　“带走还是在这吃？”齐均看着她问，他此时注意到了她的眉眼。
　　温顺无害的。此外他并无别的形容了。

　　“带走，可以吗？”

　　他这次询问了她的意见，而她用询问的语气继续询问。

　　“好，走了。”

　　“谢谢啊，我明天还你饭钱。”江畔年悄悄望了一眼身旁齐均的侧脸，抿了抿唇。
　　“没关系，不用了。”
　　不会有人会纠结几元钱的廉价晚饭，齐均也是。
　　他同样也知道江畔年在意的是他自己，因而会在意这顿晚饭。
　　于是他抱着看客的态度，看破不说破，穿插游离其中。

　　篮球场上已经没有打球的人，基本都是成群结队拿着晚饭带到教室里吃的人，此时他们注意到了一对并肩走着的……情侣。
　　说是情侣，却又看着怪怪的，并不像。他们之间隔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好似在闲聊讲话，看着……也不是很般配。
　　许是因为那女生夺去了太多的目光，都集中在她高挑的身影和柔和的面庞上，似乎阳光都刻意偏爱着那束垂坠的发丝。

　　投去的目光里，大多是饱含着艳羡的，也偶有不善的敌对的意思，可她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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