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生来

　　四色的渐变悄悄洇染天空，那是黄昏独有的美。这是一天中最美的时刻，不仅仅是晚霞美，还有下班回家的心情。
　　夕阳透过程骏办公室的落地窗，打到许沁身上。她站在程骏办公桌前，看着背光里的程骏，企图捕捉他的表情，结果却连他的脸也看不清。
　　“明天你生日，今天晚上有安排吗？”许沁轻声问。
　　“小生日，不用放在心上。”程骏的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电脑屏幕。
　　许沁没有再多问一句，默不作声地离开程骏办公室。同事们都在兴奋地收拾东西准备下班迎接周末。许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心灰意冷。
　　程骏一直在逃避她，除了工作对接，连多余的眼神都不给她。
　　她也有想过放弃，离开这里，但她做不到。和程骏分开这件事，她不敢想，也不敢多问，怕得到的答案太具体太锐利，直接击碎她的梦。
　　夕阳还未落幕，程骏就到家了。
　　顾妈招呼他们吃饭，沅忆说自己不饿，就没上餐桌，自顾自在书房里练琴。
　　程骏一个人默默吃完饭，趁着沅忆休息的片刻，拿出两张音乐会的门票给她。
　　“明天晚上一起去听音乐会？我也不太懂，挑了热门的买。”
　　沅忆接过门票，上面写着久石让烛光音乐会，这个名字她熟悉，乐乐好像弹过这人的音乐。她犹豫了一会答应了，“好啊，从来没听过现场，去见识见识。”她把门票随手往钢琴上一放，继续练琴。
　　“你弹得不错。”程骏靠在书橱上，打算听一会沅忆练琴。
　　“嗯，再练一段时间，你听就要收费了。”沅忆说笑道。
　　“收便宜点吧。今天刚花了十五万，这个月又白干了。”程骏假装可怜。
　　沅忆掩口而笑，打趣道：“程总肚量真大，卡被刷了十五万，也不问我一下是不是被盗刷了。”
　　“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你没买二十万的我已经谢天谢地了。”话是这么说，但程骏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
　　“谢谢程总大人不记小人过。”沅忆莞尔一笑，继续弹琴。
　　见沅忆不打算和他再聊下去，程骏只得收起殷勤。但他心情还是大好。

　　周末来听久石让音乐会的人不少。沅忆和程骏跟着大部队进场，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和他们擦身而过。沅忆变得拘谨起来，她在人群里终归有点惶惶不安，下意识就往程骏那靠过去，。
　　感受到沅忆的亲近，程骏窃喜。
　　“想起来也挺惭愧的，以前我们竟然没来听过音乐会。”程骏搂起沅忆的腰说。
　　沅忆没注意到腰上的手，她因为程骏的话想起了乐乐。
　　她懂他的意思。乐乐学琴三年多，一家三口竟然从没听过音乐会。挺讽刺的！沅忆原本有些期待的心情瞬间低落下去。
　　从前她以为让女儿学琴就能陶冶情操，提高艺术修养。现在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们为人父母的都不了解音乐，不懂欣赏音乐，本质上还是大俗人。
　　音乐会以钢琴独奏开场，舞台上灯光昏暗，钢琴四周摇曳着星星点点的烛光。沅忆凝神静听，她忍不住幻想正在弹奏钢琴的那个人是乐乐。想起乐乐曾经在书房练琴的背影，她眼里的烛光一点一点模糊起来，鼻子泛起阵阵酸楚。她不想情绪失控，于是开始胡思乱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徐念生。徐念生弹琴的样子和舞台上那人有几分相似，沅忆想起念生弹琴时的侧脸。想起念生舅舅来追债，想起他有女朋友。
　　有女朋友的人，为什么还好几次因为她而脸红，难道她对小十岁的男人也有吸引力么？
　　沅忆定定神，笑自己自作多情，明明早已过了桃花泛滥的年龄，还在幻想什么。
　　音乐会九点散场，沅忆到家后疲惫不堪，倒头就睡了。程骏看着她从进门，换鞋，脱外套到走进卧室，心凉了一大截。
　　他知道沅忆在故技重施，不打算给他机会。
　　只是这次他太失望了，情况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原以为他们会重新亲密起来，或者一起坐下来喝一杯酒，聊一会。最最起码，沅忆应该会对他笑着说一声“生日快乐”。
　　事实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门口。时钟的每一下滴答声，都像在捶打他的心脏，打得他很痛。
　　“你睡吧。我有事回一趟公司。”程骏对着卧室里装睡的沅忆低声说。
　　沅忆听见大门关上的声音，坐起身，拿出手机刷起来。
　　念生今晚更新了一条演奏视频，好像是最近什么热门曲目改编的。她点了个赞，留下了一句评论。
　　「今天去看了久石让的音乐会，感觉没有徐老师弹得好。」
　　点了发送后，沅忆狡黠地笑起来。

　　周六一整天，念生和清澄都互不搭理。念生觉得清澄无理取闹，他和沅忆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清澄觉得念生狼心狗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还精神上开小差。
　　可是冷战这件事，清澄从来不是念生的对手，她洗完澡爬上床，朝背对着她弹琴的念生做了个鬼脸。
　　“所以贵妇姐姐琴到底学得怎么样了？”
　　“还行吧。”
　　“你觉得她喜欢你吗？”
　　念生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想回答。
　　“我是恋爱脑行了吧！”清澄仍不死心，“你这么帅，最讨这种少妇喜欢了。”
　　钢琴的声音停止了，念生呆坐了一会，起身来到清澄床边坐下。
　　“我爸是贪污犯，我家背着六条人命。我走在路上都不敢抬头正眼看别人。甚至不敢交朋友，就怕人家知道我的底。你整天和我说这些儿女情长，你觉得我配吗？”
　　念生的眼睛里一丝情感都没有，清澄甚至感觉不到念生的瞳孔聚焦在她脸上。这一对无尽的空洞让她泪眼婆娑，不敢再看念生。
　　她当然明白他活得很憋屈，但不知道他把自己看得如此卑微。
　　清澄抱着念生，嘴里低语：“我不闹了，我以后都不说了。对不起。”
　　念生伸手抱住她，感觉她的体温暂时能缓解自己凄凉的内心。这个世界上，除了清澄，不会再有人愿意无条件爱他了。
　　自始至终，只有清澄一直陪伴着他，他不可以再混球地整天想另一个人了，更何况是一个根本触不可及的人。

　　看到「忆程以轶」的评论已经是第二天的事了，念生心重重跳了一下。他放下手机，没有回复沅忆的评论。他不能再任由自己和沅忆的世界有过多重叠。
　　沅忆早上醒来，发现程骏一夜未归，不以为意。她吃完早饭，刷了刷手机，见念生仍未回复，对着手机怔怔出神，一时半会也没别的主意，跑去练琴了。顾妈进书房问她程骏中午回不回来吃饭，她让顾妈别管程骏，不用烧了。
　　交代完顾妈，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拨了个电话给程骏。
　　电话响了很久，程骏才接起来，声音有点沙哑。
　　“你在睡觉？”沅忆关切地问。
　　“呃，是。”程骏清了清喉咙，“昨晚事情处理完很晚了，就在办公室沙发上睡了，一觉睡过头了，我一会回来。”
　　“你在公司食堂随便吃点吧，我以为你中午不回来，没让顾妈烧饭。”
　　“哦，行，那你们吃什么？”
　　“昨晚不是打包回来好多菜么，我们凑合着吃了。”
　　“行，我吃完回来。”
　　挂了电话，程骏使劲捏起眉心。他因为宿醉，头痛欲裂。许沁在厨房听到他挂了电话，才继续搅拌起蜂蜜水。
　　昨晚程骏快十一点时敲开她家的门，让她又惊又喜。她做梦都没想到程骏会在周末，并且是他生日的当晚跑来她家。她几乎是本能地扑进程骏的怀里。
　　两人从进门后就缠绕在一起，直到彼此都精疲力尽。
　　程骏躺了一会，又爬起来跑到屋外找酒喝。许沁躺在床上，她熟悉这种感觉，和程骏第一次来她家留宿的情景一模一样。程骏只是满肚子苦恼无处释放，并不是来给她送惊喜的。
　　喝了蜂蜜水后，程骏像溺在冰冷的湖水里被解救上来一样，不再头重脚轻，脑袋也清醒了些。第一次在许沁家过夜后，他就告诫自己不许再留宿，没想到这次还是犯糊涂了。
　　“怎么过生日也会和沅忆吵架？”许沁问程骏，但程骏没有回答。
　　“我煮点面给你吃，吃完你早点回去。”许沁说完就要往厨房走。
　　“对不起。”程骏拉住许沁的手，垂下头，紧闭着双眼，肩膀开始颤抖。
　　许沁抱住程骏，让程骏的脸埋进自己的腰间，也让他的眼泪藏进自己的身体里。
　　“离婚吧。”许沁说，“作为朋友，也不想再看到你这样了。”
　　程骏只给自己一小会时间宣泄情绪，很快他就抽身离开许沁的怀里，双手蒙住脸。
　　“她很可怜，感觉她也想和我过正常生活。但我就是搞不明白，问题出在哪了。”
　　许沁在他身旁坐下，拍着他的背说：“做母亲的，失去了孩子，你说问题还能出在哪？她能每天对你微笑，我都觉得她已经坚强过很多人了。”许沁忍住没说，孩子还是因为他和他妈妈才出意外的。
　　“你不明白。她现在就像个空壳子，没有心了。”
　　“那你既然这么觉得，为什么这么坚持要和她继续过下去呢？”许沁将积压在心里很久久的话，脱口说出。
　　“这辈子我没想过和别人结婚。”程骏闭上眼，没有看许沁的脸。
　　许沁感觉自己被一棍子打闷，颓然沉下身子。
　　早晨的阳光很浓烈，照向程骏侧身，他宽大的影子包裹住许沁，把她的身心吞噬得一干二净。

　　五月天气不再湿冷，室内温度开始温热。沅忆很少再去阳台呆着，她每天花很多的时间练琴，即使成果一般。
　　钢琴上每一个琴键，都留过女儿的指痕。与其说她在弹琴，不如说是在抚摸女儿的小手。沅忆此刻仍为女儿感到骄傲，因为小小的她竟然能驾驭这么难学的乐器，她可能这辈子都达不到女儿的水准。
　　练了一会，她拿起手机，打开念生的主页。
　　自从那天一起买琴之后，沅忆明显感觉到念生的疏远，他变得很客气，比第一次试课时还要客气。
　　他们不再讨论小说，不再聊任何和钢琴无关的事，当沅忆在上课时见缝插针地问他舅舅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他也是淡淡地回一句“搞定了”。
　　沅忆翻了翻念生主页里的视频，他这近一个月每天都会更新，都是些紧跟潮流的网红歌曲，永远是那三三两两的固定标签，连文案都只写个歌名，多一个字都懒得打。
　　她的心情谈不上失落，郁闷还是有点的。年轻的时候，被追捧惯了，现在这么不被人放在眼里，看来岁月还是太残忍。
　　更郁闷的人恐怕还是念生。每次去沅忆家上课，总是被她的笑容包围。
　　上课时，她会挽起长发，露出白皙修长的脖子，让原本无暇的侧脸显得更精致。在她的身侧坐得时间久了，念生简直能把她的一切篆刻进眼底。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被宁采程附体了，望着沅忆就能出神。她的关切、她的示好、她的一颦一笑都像在摄魂。让他的内心摇摆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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