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沱茶
天已尽暗,篝火闪闪。
我听见众人不同于刚才欢笑玩笑的惊愕抽气声,看见了转身的齐晦蹙起的眉,感受到了无数落过来的目光。
余光中,我还看见对面那些和岗日一样散开的几人本来也在笑,可打量了一眼上席后都停下了。然后我恍然发觉,来到左次席的竟然只有岗日一个。
他们……好像很惊讶。
这样的气氛太不对劲了,岗日虽然看不见他们如何,可他听见了鼓声逐渐微弱,于是他腼腆的笑容慢慢敛起,手鼓放下,踢踏的舞步也停了下来。
我与岗日一立一坐对视,从他的眸中看到了拘谨以及困惑,他在跟我一样困惑着,可显然我们都没有答案。
营地中央一时无比安静,耳中能听到的不过风声和篝火的劈啪声。
我只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可我仅凭余光的察言观色根本想不到因由。但如果真的要说我不同于其他人之处……那便只能是在我案前起舞的岗日了。
如此这般的寂静中,突然响起了锦靴踏地的声响,极轻却极稳,让我没来由的紧张。
“林奾,过来。”
既然已经知道事情不对,我自然动作不会慢,齐晦话音刚落我便起身绕过桌案和岗日走到他面前,顶着四面八方的目光向他行了福礼。
“名字。”齐晦声音冷冷,没有什么起伏。
“岗日。”
“可知她的身份?”
“林奾。”
在江南时,我有幸见过几次堂上的审讯。此时只觉他们这生硬的问答比堂上的对话还要简洁,言简意赅非常。
莫名的,我看着他隐含愠色的侧脸有些恍惚,在想他的用意时,竟从皇室颜面太子颜面一下想到了……这会不会是他看到我被置于人群中起了回护之意。
可这滑稽的恍惚只有一瞬。
我淡淡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的颔首站着,尽量让自己不要那么显眼。
此刻话到此处,齐晦不再开口,而是微侧过身瞥向旁人。
“太子殿下见谅,”从右主位上起身的男子行了一礼,他有着纯粹的络缇族长相,身材魁梧。
这是络缇族大王子。
“岗日既然知晓林娘娘的名讳,那他们二人必定是认识的,此番是大家同乐,所以岗日此举不过玩笑罢了。络缇族民风开放,并且岗日也并不知郢国礼仪,”大王子操着一口熟练的汉话,神情谦逊却并不谦卑,“虽说‘无知者无罪’,可毕竟岗日此举确实有些冲动,还望太子殿下宽恕——岗日,还发什么愣?”
“岗日鲁莽,望太子殿下宽恕。”岗日从善如流的接过话头,顺着大王子的意思单膝跪地请罪,那只手鼓被放到了土地上,红漆的颜色好像都淡化了几分。
一席的绫罗绸缎间,身着宝蓝色骑装的岗日是那么格格不入。
可齐晦没有应话,只是轻轻扫了我一眼,可惜我着实不懂他的用意。
“岗日此举确实不羁,属实该罚。也都怪他成日里醉心骑射之术,没让他好好将礼仪学上一学。说来惭愧,骑射上的第一人却在礼仪上栽跟头,今日这事也巧,倒是警醒了他,看他以后还敢不敢不好好学礼数。”
络缇族大汗在位上坐着一言不发,仅是视线轻飘飘扫过去雅鲁就甚自觉就站了出来,充当了打圆场的这一角色,将气氛带的轻快了些。
我虽不知为何岗日此举失礼,但也不好真的呆看,于是便敛着袍袖假咳了几声。可没料凉风灌喉,假咳中倒也混了几声真咳,身子忍不住晃了晃。
“夜间风大,奾奾怕是受了凉,”隔着人群,太后的声音有些模糊的传入耳中,“杜良娣,你们两个体弱,就先回去歇着吧。”
“是。”杜良娣起身应了,几步走来搀住我,待我也行了礼,便片刻不停的与我一同离开,仿佛在座诸位皆是洪水猛兽。
岗日还跪着,可我无法求情,亦无法弄明白今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等到能看见我们营帐前的亮光,杜良娣的步速才终于慢了下来,让我能把挡风的兜帽拉上,耳朵的感受好了许多。
“这……”
丹洗刚出声,杜良娣就回头看着她,食指抵在自己唇上,眉头微蹙。
于是一路无话,直到入帐她们的僵硬才缓和。
“金昌,你帮忙守在外面,有人来立马通报。”杜良娣准备提起帐中一直温着的铜壶来灌个汤婆子,不过手还没碰到铜壶就被金侍卫抢先一步接过去了。
我们余下四人就在旁看着,默契的没人破坏这个氛围。
杜良娣扫我们一眼,没说话,垂眸看金侍卫将汤婆子塞入柔软的布囊,然后在他递过来的时候又推回了他怀中。
“外面冷,拿着吧。”
杜良娣目送金侍卫离开,眸中淡淡的笑意盈盈,让人一时不知该不该张口。
“林良媛,坐吧。”杜良娣也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透露出来的含义,可是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甚自然的坐下,笑意收起了些许。
“方才宴上的事你还糊涂着,我必须先在他们找上门之前让你有个准备,不然到时不好收场。”
对上她的目光,我点了点头。
“络缇族的‘手鼓舞’是用来让男女们剖白心意的……”
她那厢第一句话音未落,我已是呆了,正接过景洵递来汤婆子的手一歪,差点再毁一个汤婆子。
“这是络缇族的习俗,你第一次来不知晓也正常,”杜良娣轻轻叹口气,“他们每次都会选择不同的鼓调,所以每次都以他们是否散入宴席中单舞作为判断的依凭。”
“散开后他们在哪个位前停下,便是向哪个人表明心意,郢国本朝之前曾经有不少公主就是如此这般嫁入了络缇族——哦忘了说,我是沃州人氏,离络缇族草场这边不算很远,所以能知道的多些。”
杜良娣使用茶刀的姿势太生疏,半天也没能成功撬取一块大小适宜茶饼,而她的婢女正在背着我们的地方取绒毯,一时也没发现杜良娣的举动。
我心里想着杜良娣这也算是授课,而且我确实于煮茶一道上颇擅长,于是便主动伸手接了茶刀侍弄起茶具来。
“有人来了,是络缇族十三公主,可要拦下?”
金侍卫将帐子掀开一道缝隙,虽然缝隙不大,但涌进的冷风还是让烛火颤颤摇曳了下。
“找你的?”杜良娣看着手下正收拾着茶具的我问道。
“应该是,让她进来吧。”
雅鲁人未入帐,声已先到:“方才见你们没吃多少,我拿了些烤羊肉来——且安心,一路上没跟侍卫撞到。”
茶还在炉上煮着,氤氲着些微苦的香气。此时与油香极重的烤羊肉气味混合在一起,意外的合衬。
“我是来替岗日致歉的,他不知晓你的身份,我们也没察觉到他的心思,无意间给你带来麻烦了。”
“无碍的,他不过是无心之举……”
我果然还是不太精通言语之道,想表达的意思在心里绕了一圈又一圈,但就是形不成一句能出口的话。
所幸我不需多纠结,得亏杜良娣在场。
她问雅鲁:“我们走后宴上情形如何?”
“哦,他们换了歌舞,都无事发生一样继续谈笑风生。”雅鲁依旧面上带笑,可我总觉得那笑容有几分嘲讽意味。
“你可别觉得欠他什么啊,只能说你确实相貌好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罢了。也是我大意,竟然没发现他的心思。”
雅鲁操着刀,熟练的将羊肉分成了能让我和杜良娣正常进食的大小,看着自己的成果满意擦拭着小刀:“明日你们若见着了也别尴尬,络缇族的风俗确实要开放些。”
听着她们二人咀嚼的声音,我看着茶炉上的水雾发了会儿呆,然后恍然想起年纪较轻的女子们大多都不喜苦茶,于是赶紧将茶炉从火上拿了下来,烫杯后倒好。
“那……岗日受罚了吗?”
剖开来说,我并没有觉得他此举冒犯到我,今日真正感觉到被冒犯的只有所谓的“郢国颜面”,那才是他们真正在意的。
作为感觉到被冒犯的人,如何罚岗日他们自然可以插手,即使不合理也可以,所以岗日如何都在那些人的一念之间。
“最多是不痛不痒训斥,”雅鲁笑笑,一副不以为意的形容,将一块羊肉拨入我碟中,“你忘了我说过的了?岗日可是我们络缇族现在的骑射第一啊。”
“山那边的人们永远对这片草场有着觊觎之心,郢国皇帝光依仗他的北疆军可不行,络缇族对他来说很重要,所以他才不会对岗日做什么,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
雅鲁大口嚼着羊肉,吃的很香的样子,看得我也不由动了食欲,可是注意力却被她话中所指拉偏。
“北疆军?你们总会一起吗?”
“那是自然,络缇族的勇士们都是为打仗准备的。我们与北疆军拥有共同要面对的山那边的敌人,自是少不了并肩作战。”
“是这样啊……”
我侧身冲景洵挤挤眼,他报以一笑。
景洵是此间此地唯一一个知晓我为何会如此兴奋的人。
羊肉的鲜香充斥着帐子,远远能听到宴席那边又换了乐声。
大家都在兴头上,比方才身处宴席不知自在了几倍。
“奾奾,满上!”
杜良娣讲了她纨绔弟弟的几桩丑事,将雅鲁笑的险些喷出口中的羊肉,呛咳两声推了茶杯过来,我连忙拿起茶壶给她续上。
“容我问一句,这茶是不是很贵?还是多喝会出事?”雅鲁将杯中茶一口饮尽,转着杯子打量。
“啊?”我诧异看她,好奇她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不然你为什么每次都倒的很少,难倒不是让品着喝?”
闻言,我先是一怔与杜良娣对视,然后双双反应过来,可都没有作笑。
“这是‘茶半酒满’,学茶道时被传授的礼数,林良媛这是习惯了。”
“那若是满了会怎样?”雅鲁这话是对着我问的。
“嗯……倒也不会怎样,就是很失礼。”
雅鲁啧了两声,然后面上笑容更灿烂了几分,抬手将杯子推了过来:“此地就咱们几人,还担心被人嚼舌根不成?满上!”
我被她的明媚感染,唇角笑意更浓,提起茶壶在这方帐中倒了离开江南后的第一杯满茶。
沱茶入口,暖流遍体、唇齿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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