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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不语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翼难展,我好比潜水龙搁浅在沙滩。”
室内歌女抱着琵琶轻声弹唱江南新曲,南地少征战,养成一派旖旎奢靡之风,北境向来不好这些。
红绡点缀了满楼,连暖色的烛火都染上了猩红的鲜活。
二层雕花小楼一木一梁都极尽奢华,金丝楠木是南疆谷地运来的,合抱粗的木材做成八根顶梁柱,飘散着特有的草木香,其上篆刻了彩凤飞舞,灵蛇跃动,又覆以金箔凸显其纹样,凤羽锐利,蛇瞳如宝珠。
身着绫罗绸缎各式衣裙的女子来往其中,珠钗环佩,合着雅乐音律,泠泠作响,倒不像是寻常风月场的那套脂粉庸俗,有几分别样的雅致。
白郁跟在五娘身后,伸手触碰栏杆上雕刻的舒展的繁花:“这是黄花梨木,一两千金,拿来做栏杆也是豪气。”
五娘提起衣摆拾阶而上,解释道:“这琼宇楼原叫花月楼,原先生意不景气,破败之时老板娘欠下一屁股债跑了,债主追过来,就要变卖楼里的姑娘们还债,好在现在的花魁娘子及时将这处买下,姑娘们才不至于流离失所,才有了今日这番繁荣。”
白郁看着楼正中央花台上舞动飞扬的衣裙,花瓣从穹顶飘飞降落:“花魁娘子自己也是一届风尘中人,哪来那万贯家财,还能迅速接手产业,几年就做的风生水起?”
五娘摇头:“大家只是感恩,没人知道,她还时常收留些落魄的女子和孩子,这处虽不是什么好地方,到底也是个活下去的选择,花魁四年前来的时候曾有谣传,说她是嫁了有钱夫婿,后又带着钱财跑了。”
五娘推开二层西侧一扇木门,领了众人进去:“这处是姐妹们有时休息用的空屋子,今日花魁娘子要献艺,大家都忙,不会到这里来,等时机何时你们就请自便吧。”
白蘺站在栏杆边俯瞰,暖红色的光映红了他半边脸,那张没有血色的脸上染上一点色彩,反而显得更加空洞的不和谐,几个身着金腰带的男人经过花台间宾客席时,他搁在栏杆上的手微微收紧:“那几人是谁?”
此处雅间离得楼下甚远,五娘没有白蘺那样好的目力,浅望一眼就作罢,只是摇头:“不知,想是哪位有头脸的宾客吧。”
白蘺眉头微蹙,唇齿相碰,低声呢喃了几句听不清的。
“咔”一声脆响,手下精致木栏被捏了个粉碎。
白郁揶揄道:“怎么?还是见着了旧情人不成?”
白蘺很显然不打算解释,兀自走到桌边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不碍事。”
白郁招招手让五娘退下了,离开时五娘还央求道:“还望二位郎君不要把我供出去。”
屋内只剩二人,屋内燃着一炉甜腻的香,香烟袅动,白郁靠着栏杆先坐下,丝缕烟尘后微微眯起眼睛。
他想起那日酒馆里桌上那条指甲刻下的小蛇,随口问:“那日酒楼里,你怎么知道店小二与姽婳坊有关,你若事先得了消息,又何苦装病骗我?”
白蘺神色如常,目光跟随着楼下来往宾客移动:“我并不知,只是道听途说了些,真不真也难说。”
他对自己那神秘的病症闭口不谈。
门前传来一阵吵嚷,几个男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要避已经来不及,雅间的门被人从外边一脚踹开,五娘被一健硕的男子推搡着往里走,身后还跟着三个面露不善的男子。
正是刚才楼下经过那几个身缠金腰带的那几人,四人腰间皆佩鬼头长刀。
为首的男子壮的像头熊,一道骇人的刀疤横贯过面容,他把五娘往怀里搂:“怎么,几日不见就忘了我了?楼下姑娘说你近日可是有了新欢。”
五娘强挤出一脸奉承的笑,暗中给角落里的白郁二人使眼色让他们赶紧离开:“哈哈……..怎么会呢,这天下谁还能和刘霸山,刘爷相提并论呢…….哈哈”
白郁面色一沉,眼下不是和刘霸山遇上的好时机,花魁还未露面,若是先起了冲突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他暗中和白蘺交换神色,拈起裙摆沿着墙边阴影准备拉着白蘺出去。
手中触上一片冰冷,白蘺的手腕被白郁攥在手里也并未挣扎,倒是罕见乖顺地像只兔子。
白郁回首,见他眉心紧蹙,额角泌出冷汗,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但似乎和那日在酒肆里突袭的奇怪病症如出一辙。
此刻脱身是第一要务,两人身法高超,几步间已越过众人,竟未发出分毫声响。
一条壮硕的胳膊却骤然拦在白郁二人面前,将近在咫尺的出口挡在身后。
“小娘哪里去?”
白郁:“………”
刘霸山向前挥舞臂膀,白郁后退一步,警惕地抬头望着他。
刘霸山收起胳膊,狎昵地摩挲着下巴,下流的目光在化作女子的白郁身上游移:“呦~哪来的小娘,以前没见过你,你不是中原人吧。”
化作女子,白郁浓艳的眉眼倒是更凸显出他那母族的异族血统,不是远山翠眉,却是勾起的眉峰压着一双含情的眼,中原女子柔情乖顺,他这双眼睛里却注满了难寻的野性。
凡间正值动乱,五胡、突厥人还有来往经商的西域胡人与中原人混居,胡姬并不是什么罕见事。
“我是突厥人,与家人走散,在这乐坊中寻一处谋生之处。”白郁道,他只想迅速脱身,“若无他事,请容小女子先退下了。”
“着什么急?”刘霸山贪婪的目光停驻在白郁的胸口上,深色半透的薄衫下,白皙的胸脯若隐若现。
大概是那焕颜丹出了什么问题,姑娘们绞尽脑汁只为求的一对的□□,叫他白郁一口焕颜丹吃了出来,胸前的汹涌澎湃,现下连这这件衣裙都有些遮不住。
白郁脸上曲意逢迎,勉强挤出一丝假笑,实际希望刘霸山最好识相的赶紧放人,不然回头若不是这货死了,白郁非得亲自来封他的口。
他若是敢把女装逛窑子这件事说出去一个字,白郁保证他那条不识相的舌头再也讲不出只言片语。
“小女子今日和别的客官有约,这位…..刘郎君?若是不介意,我二人就先行离开了。”白郁随便找了个说辞应道。
五娘见状害怕二人暴露身份,也紧张地打起圆场:“啊,这两位妹妹是今日新来的乐伎,不熟悉规矩,刘爷您多担待。”
刘霸山不放人,一条显眼的疤痕横贯了他半张脸,一只眼怕是已经瞎了,疤痕还新,伤口刚长出颜色不同的新肉。
他不放人,伸手就想把白郁也往怀里拦,白郁脚下一旋,灵巧避开。
刘霸山扑了空,不乐意:“你们琼宇楼新来了这么个美人怎么不先告诉我,这楼里除了花魁那小毒妇,我谁碰不得?!”
五娘赔笑道:“啊这….这不一样,两位妹妹今日真的有事,得陪贵客。”
此话一出,刘霸山那点胜负欲彻底被点燃,怎么能有人比他更配得上“贵客”二字。
五娘的话有几分蓄意拱火的意思,白郁眯起眼睛犹疑地盯着五娘。
刘霸山觉得五娘夹在中间他不好动手,指了指外边:“你出去,留她在这就行了,若是那什么贵客找上来,你只报我的名字让他来找我就是。”
五娘还欲再说,刘霸山身后跟着的几个男子身侧都配着刀,话音落下,一人把手按在刀上抽出一截雪亮的刀身,五娘见那刀身上跳动的杀气吓地一哆嗦。
投给白郁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立刻提起裙子跑了。
白郁还在纠结是否要和刘霸山斡旋时,手心突然吃痛,白蘺指尖没入他手心皮肉。
白蘺脸色愈发苍白,指尖收紧,白郁手心已见血痕,眉眼微垂,神情难辨。
可惜没带顾长烟那小崽子进来,不知这病秧子到底有什么毛病,眼下没有时间给他养病。
白郁的目光一一扫过屋内众人,四人都体格健硕,虽然底细不明,单靠他一人将对方全部放倒或许问题不大。
但若是身边这位拖后腿…………白郁有些担忧地睨了一眼白蘺,后者眉峰已经拧成一团,这大概是相识以来白郁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唯一表情。
这人喝的那成分不明的药,看起来比毒更像毒,可想而知这病症大概和他这人一样,不是好相与的。
宗门中对他态度如何,白蘺好歹是个长老级别的人物,本着至少维护一下此人的名誉,白郁心下一沉,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人从阴影中拉了出来,搂在怀里,让他冰凉的额头抵着自己胸口,整张脸都被他遮住。
白蘺像是沉陷在不知名的噩梦中,挪不出一丝力气反抗,薄绡下的肌肤愈发冰冷,贴上白郁温热的胸口,似是冬雪中久行的人,终于寻到一盆炭火,微微吁出一口寒气。
刘霸山这才发现眼前深色衣裙的女子身后还藏着个白衣女子,身形被挡住了大半,但从白色衣袖中垂落的手纤长白皙,一眼就知道是个美人。
“呦,今日是哪位贵客这么有福气,非得这样两位美人去陪?”刘霸山道,“既然送上门来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今晚两位姑娘就跟着我吧,我保证不会缺了赏银。”
给脸不要脸了……
他把白蘺往怀里攥了攥,勉强赔出一副笑意:“这是我妹妹,她今日身体不适,恐扰了郎君的性质,改日我定然登门致歉。”
说罢直接把白蘺打横抱起,径直朝门口走去。
人轻飘飘地落在怀里时,白郁才想起来自己现下是女子身形,这个动作多少有些和柔弱乐伎不符。
刘霸山和屋里一众穷凶极恶的男人也须臾间呆住了,难以言喻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一个女子抱起一把琵琶是常事,但当着众人的面抱起另一个女子就不是什么柔美的画面了。
女子身形的白郁双手毫不费力地抱着此刻身形并不比自己矮多少的白蘺,多少有点女土匪强抢民女的架势。
刘霸山疑心骤起,手移到身侧长刀上。
白郁不退,眼下泪痣在灯火明煌下显出几分霸道的侵略性。
若是对方出手,白郁不介意杀几个蝼蚁,大不了在这楼里下个禁制,她姽婳坊的人再行踪诡谲,来去无踪,一把金火把这地界一围,对方还能插了翅膀飞了不成?
怀中人微动,白蘺推开了白郁的搀扶,自己扶着墙站住了,面上仍是苍白,惟有眉间花钿红痕血痕般显眼。
他安抚似地在白郁手背上拍了拍:“既然郎君喜欢我二人,那我与姐姐就索性留下。”
刘霸山把二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两个女子,翻不出风浪,他自负笑笑,把手从刀柄上移开。
白郁不解,白蘺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如何态度骤变?
如何对宗门如此言听计从,怪不得带着令人诟病的魔门身世还能被宗门当成至宝一般掖着藏着。
毕竟谁不喜欢一把听话的利器。
白郁顺着他的话点头,他自然最不愿意在这节骨眼上出纰漏:“既然妹妹如此说了,那今夜我二人就留在这,麻烦郎君多担待了。”
话说的好听,刘霸山照单全收,美人面前他那本就不大的脑仁更是倒灌了两斤密酒一般,甜腻晕眩,瞬间就放下了戒备,伸手一拦,把白郁搂进怀里:“哈哈!好!这才识相!等我今日解决了花魁那小毒妇,我就把你们姐妹二人买回家,哈哈哈。”
白郁在刘霸山猥琐的笑声中额角抽搐,早晚找个理由把这蠢货挖坑埋了。
焦灼的气息被甜腻的香料一扫而空,众人围着屋间一长阔敞地红木方桌落座,白郁和白蘺各自坐在刘霸山左右两侧。
桌上摆了一炉炭火,烧得噼里啪啦的红碳上搁着一块血淋淋的新鲜鹿肉,正冒着热气,想来是姑娘们散场后准备来此小聚。
此刻却便宜了刘霸山这一群糙人,他也没管那鹿肉熟没熟,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片下一片冒着血腥的鹿肉直接就搁在嘴里大嚼起来。
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楼下坐席间骚动起来,白郁靠在栏杆边上往下俯瞰。
圆形的花台绘满了团花彩凤,红绡从屋顶倒垂而下,遮住了一方花台,坐席间潺潺流水中漂浮的花灯光线渐弱,唯有香气更加浓郁,仿佛在暗夜里站在一树盛开的夹竹桃下。
众灯皆暗,红绡掩映的花台中却明光渐起,玫瑰花瓣倾泻而下,在灯火中折射出暧昧的色彩,从微风浮动的纱帘间隙中透出。
花雨停下时,红绡后已经多了个人影,只是个映在帘子上的剪影也看得出妙曼身姿,如一棵妩媚的垂柳,香风浮动发丝。
刘霸山嘴角还沾着鹿血,刀子眼不离红绡中的人影,他冷哼一声,伸手拿起桌上酒杯,发现是空的,嘴角不快地一撇。
白蘺适时为酒杯中斟上酒,刘霸山仰头饮下才露出满意的表情。
“如今落魄了,只能喝这种品质的酒,和‘美人骨’比起来还是差远了。”刘霸山看着手里的杯子道。
白郁又为他斟上一杯酒,问:“天下好酒千千万,却从未听过‘美人骨’,想来是是罕见的琼浆玉露。”
刘霸山突然勾起嘴角,笑容扭曲起来:“你可知美人骨是用什么做的酒引?”
白郁赔笑:“我见识微薄,自是不知道的。”
刘霸山舔了舔嘴角鹿血,伸手勾起白郁下巴,道:“自然是用美人啊。”
白郁瞬间就懂了,刘霸山却还当她真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带着几分玩味和恐吓:“美人骨是用妙龄少女的骨头泡酒。”
白郁:“……….”
暗中和凡人有些交易的宗门不在少数,本来查明真相,只要他不像屠二一般自不量力,白郁大可能还是会放他一马。
但此话一出,刘霸山这个人别想站着走出这件花楼了,如果他运气好,或许能有个全尸,运气不好就只能和屠二一样。
脑袋和舌头二选一了。
炭火炙烤鹿肉,野味的血腥气弥漫了满屋,花台四周的红绡哗啦一声敞开,金红色的顶光倾斜而下。
花台间站着个容颜绝世的女子,裙拖六幅湘江水,鬓耸巫山一段云。
她朱唇轻启,声如银铃,让人迷醉
“奴家花不语,恭迎各位莅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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