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松间雪

　　天墉城剑塔。
　　屠苏跟随在紫胤身后从展剑坛一路行来，紫胤真人未发一语，也并未回头看身后跟着的两人，一旁的陵越也保持着沉默，一直到了剑塔那巨剑的脚下，紫胤停住了脚步。
　　紫胤真人站在那里似是陷入了沉思片刻，然后转过身来。
　　屠苏就在和他目光相接的一刻，便觉一阵无言的压力。
　　屠苏听天墉城弟子无意间谈论过执剑长老的威严，仿佛一切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所有的阴暗亦无处可藏，今日亲身体会可谓感同身受，只是短暂的目光相接，屠苏便不自觉跪下道：“屠苏今日犯下大错，愿受长老责罚。”
　　“师尊，”始料未及的是，未等紫胤出言，一旁的陵越也跪下道：“屠苏师弟虽然有错，但弟子以为，今日之事主要责任并不在他，恳请师尊念他初犯，从轻发落。”
　　“大师兄……”屠苏未料到一向对众师弟师妹们严格较真的大师兄，今日竟会主动为他求情，心中忽觉无言感动。
　　“你们都起来吧。”紫胤的语气平淡，陵越和屠苏闻言一齐起身站定。
　　三人沉默了片刻后，紫胤缓缓道：“屠苏，你方才在展剑坛上，制住陵端三才剑法最后一式的招数，现在就在此地，再使一遍。”
　　屠苏有些惊讶抬头看着他，紫胤真人的神情难辨喜怒，而后紫胤向陵越道：“陵越，现下你来做他的对手，使出陵端方才所使的三才剑凝气代剑之招，与屠苏对阵。记得控制力道，不可过度。”
　　两人都一脸疑惑紫胤的用意，相互对望了一眼，陵越率先平静下来，道：“是，师尊。”
　　“屠苏师弟，按师尊吩咐行事吧，不必有所顾忌，师兄不会伤到你的。”
　　“我……”屠苏虽然还有疑惑，不过看到紫胤和陵越都意思坚定，也不再犹豫，拱手向陵越道：“屠苏，请大师兄赐教。”
　　两人从三才剑的最后三招开始拆招，第一招，两人共同使出三才剑法的倒数第三式，并未有异，第二式，陵越回忆当时陵端所使的以指代剑之法，同样使出了凝气运剑之招正面攻向屠苏，屠苏一如试剑之时横剑抵挡，而最后一招，陵越依旧模仿当时陵端使招情形使出了三才剑最后一式，屠苏依旧以试剑场上同样的抵挡之招拆招，不过就在最后屠苏的剑停在陵越右肩的时候，却被陵越反手一招点穴所制，屠苏的剑立刻脱手，人也没控制好力道摔倒在地。
　　“屠苏师弟，你不要紧吧？”
　　陵越见状，立刻俯下身扶起了屠苏。
　　屠苏摇了摇头。
　　虽然陵越已竭尽所能控制了出招的力度，但陵越的功底却远胜于陵端，同样的招数和反制之招，威力却比陵端更胜一筹。
　　好在陵越下手远比陵端温柔得多，虽是被制，却不会感到痛。
　　“我不要紧，多谢大师兄手下留情。”
　　“屠苏。”紫胤淡淡的声音响起，屠苏和陵越立刻站定面向紫胤，“最后这一招，并非三才剑法之中的一式，天墉城初级剑法之中，亦无此招，你——究竟是从何学来？”
　　“我……”屠苏有些紧张低下头去，仍是回答道：“我……是曾经看到过，当时情急之下便闪过脑海之中，无意之中……就将招数使出来了。”
　　“你曾经看到，是在何时？”虽然心中已有答案，但紫胤仍是要从他亲口告知中，寻得答案。
　　“弟子，曾经在……”面对紫胤的注视屠苏犹豫了下，然后鼓起勇气道：“在乌蒙灵谷，见过长老应付那白衣人时，使出此招。”
　　这一招，便是当日紫胤与白衣人兵戎相对之刻，白衣人横刀一劈直取紫胤要害，紫胤便是使出这一招轻松化解对方杀招。
　　这一招的印象，深深刻进了当时一旁看着的屠苏的脑海里。
　　面对陵端狠招来临的时刻，他忽然想到了当初那一幕，于是不由自主便学着使出了同样的招式。
　　三人再度沉默了，紫胤看着屠苏的眼神，带着几分意外的神色，让屠苏有些不知所措。
　　“弟子知错了。”屠苏低头轻声道。
　　孰料紫胤却摇了摇头。
　　“屠苏，你今日并未有大错。”
　　屠苏抬起头，却见紫胤的表情，比之之前要轻松了许多似的，眼神中甚至带着淡淡笑意。
　　“我……”
　　“今日你若未使出那一招化解，此刻势必要躺在凝丹长老的病床上疗伤，你本意为求自保，使出此招击败陵端后也未趁人之危，并无需如此自责。”
　　想不到大家口中以严厉著称的执剑长老，今日竟会如此开解于他，屠苏心中松下了一口气。
　　“师尊，那您还责罚屠苏师弟吗？”陵越见师尊不再皱着眉头，心里也轻松了不少，今日之事虽然他不曾在各位长老面前多言，但内心仍是偏袒屠苏，认为事情主要责任在陵端，屠苏并无大错，不该受过重的惩罚。
　　“责罚自然是要，屠苏虽为自保，但当众所使剑法终究超出了试剑比试规则内容，如大家日后皆效仿，入门试剑难以再展，不责罚难以令其他弟子信服。”紫胤沉思片刻，道：“屠苏，便责你在我这祭剑阁之中面壁三日罢。”
　　“弟子遵命，多谢执剑长老。”
　　陵越听闻此言也舒心了不少，祭剑阁乃是师尊藏剑养剑之地，面壁三日不过小小惩罚微不足道，甚至还可以有机会观看师尊的绝世藏剑，这可是多少天墉城弟子求都求不来的机会。而那边陵端在戒律长老那边受到的惩罚定然不仅如此，这样的惩罚于屠苏，简直可有可无。
　　“还有，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唤我执剑长老。”
　　紫胤忽然加上了这么一句，令屠苏和陵越一时间都不知所言何意，倒是陵越头脑转得快，想到了其中缘由。
　　“师尊，莫非……”
　　紫胤缓缓对屠苏道：“屠苏，你若愿意入我门下，今后便唤我师尊吧。”
　　那一刻，百里屠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目瞪口呆站在那里。直到被陵越推了推肩膀才恍然回过神来。
　　“师弟，还不快谢谢师尊！”
　　陵越看着屠苏惊讶到发愣，心中也很是无奈。
　　恍悟过来的百里屠苏面对紫胤，恭恭敬敬跪下三叩首。
　　“弟子，拜见师尊。”

　　“执剑长老，当真决定要收屠苏入门下？”
　　临天阁内，天墉城所有长老均在场，讨论新入门弟子试炼的结果，听闻紫胤决定要将收百里屠苏入门下，其余长老均是吃惊万分。
　　要知道这天墉城内，三百年来有心拜入执剑长老门下的弟子数不胜数，但执剑长老择徒之严最终让所有人望而却步。
　　唯有陵越，以他坚韧不拔的心性和坚持，打破了这个令人望而却步的难关，但陵越那入门之坎坷，所忍受的种种艰难，堪称天墉城一段佳话。
　　再来，陵越不仅天赋才华横溢，为人处世亦是同辈楷模，就算是在座众位长老，也无人不对陵越的才能十分赞赏。可百里屠苏，从试炼的总体结果来看，并不那么凸显高明。
　　符箓术法，虽有底子但表现只是一般，炼丹制药什么的，似乎更不算上乘，文史道经，几乎可以用匮乏来形容，唯有剑法这一门，还算较为满意，但有了和陵端试剑场上那场闹剧，寻常人看来也大打折扣。
　　这样的孩子，似乎并不够格被执剑长老所看重。
　　众位长老心中惊奇，唯有掌教真人虽有惊讶，但也默然不语。
　　“不知百里屠苏有何过人之处，竟能让执剑长老此番破例？”
　　“新弟子入门试炼成果，不过一时之高下，并不能全然论定。”紫胤真人解释道：“这些年我在天墉城见过弟子无数，百里屠苏于剑术这一道所展现的天赋，远胜于其他弟子。”
　　各位长老互相看了看，最终妙法长老说道：“其实，百里屠苏试炼成果，如果放到他只有十日的时间学习并做准备这一前提来看，表现确实已出乎寻常。”
　　“说的也是，我也觉得这个孩子不错。”威武长老跟着道：“试剑场上陵端偷袭在先，他临机应变化解麻烦，后来占据上风后也没有步步逼近趁人之危，是个身正心也正的好孩子。”
　　“既然执剑长老决意收他入门，想来这孩子自然有过人一面。”不爱说话的凝丹长老点头道：“至于是否有大成，我等何妨日后观察？”
　　“那是自然！”掌教真人呵呵笑道：“既然紫胤心意已定，我等自然乐观其成，说起来我亦有了新弟子人选，论出色，倒也并非出色之人，可我仍是中意非常。”
　　“未知掌门属意的弟子又是哪一位？”戒律长老问道。
　　“是那位名叫芙蕖的女孩。”
　　“芙蕖？”威武长老道：“那位姑娘各方面试炼成果确实并非上选，不知掌门为何属意她？”
　　“大概是因为这个女孩的个性，深得我心。”
　　“啊？”见掌门呵呵笑着道，众人不禁有些无奈摇头。
　　“当时展剑坛试剑之时的情景，诸位也都看到了，陵端与百里屠苏二人的争斗谁是谁非，也很明明白白，然而碍于我等在场，新入门的弟子们皆不敢仗义执言，唯有芙蕖一人，能对眼前不公之事直言不畏。这个女孩的心性如此正直，又见义勇为，实属不多见的好姑娘。”
　　“说的也是。这位丫头天资不错，若是掌门师兄不抢先一步，我倒也十分属意这位姑娘入我门下。”妙法长老点点头道。
　　“这样的话，凝虚你就要另觅高徒了，芙蕖这丫头我可不会相让了。”
　　涵素虽身为掌门，平日里都是正经严肃，但熟悉他的各位长老都知道，若没有弟子在场，他倒也有着可爱的一面，此刻乐呵呵宣布将芙蕖收入门下，倒是直爽非常。
　　“既然掌门和执剑长老都已有了人选，我也说说我的想法，我决意收陵端入门。”
　　“陵端？”凝丹长老讶异看着戒律长老涵究真人，有些意外这个决定。“陵端在试剑过程中所为，动机不纯，戒律长老一向恪守戒律，为何会青睐于他。”
　　“正是因为如此，我也不想错过一个可塑之才。”戒律长老点头道：“陵端行为动机虽有偏差，但他天赋和能为确实较其他弟子表现出众，如果能在戒律行为方面进一步约束和加强指点，不正是趋利避害？”
　　“确实如此，这个小子天赋不差，悟性也很好。”威武长老平日管教弟子习武，点头道：“就是行为乖张骄纵，德行还有待加强，如果能得戒律长老指点约束，德行之上能修得圆满，未来确实可期。”
　　“既然如此，今后便劳涵究多费心教导了。”掌教点头同意道。
　　“紫胤，你收屠苏入门下，是否还有其他的考量？”
　　众长老已然散去，涵素真人与紫胤真人却并未即刻离开，方才紫胤言明收屠苏入门一事，掌教心中已有计较，然而当众不便明说。
　　“掌教不必忧心，屠苏之事，虽有其他考量，但他的天赋无双却不曾有假，若就此埋没甚为可惜。”
　　涵素真人凝神细思片刻后道：“我知紫胤是爱才惜才之人，但紫胤你可曾想过，百里屠苏身负凶煞，未来行事是正是邪仍有变数，如果他真如紫胤所言天资无双并得紫胤倾囊相授，日后若以此为恶祸及苍生，恐怕难以阻挡。”
　　沉默，突如其来。
　　涵素真人看着紫胤真人的眼神，在他的记忆中，百年前他仍是稚儿，刚入天墉城门下，这位执剑长老便是他最敬重的长辈，紫胤真人的眼神虽是淡然，却永远深邃得让人看不到尽头。回首自己修行一世，亦曾得执剑长老多番指点，如今自己已轮回百年身，而这位历经尘世数百年的剑仙，却依旧来回在天墉城众弟子们身边，依旧是童年记忆中的模样，双眸恰似星辰皓雪般透彻，却从来难辨喜悲，教世人无法读懂他的情绪。
　　但此刻，这位剑仙的眼中，却似乎有着不一样的光芒，纵然微渺转瞬即逝，却存在的万分真实。
　　究竟是为什么，能令早已看破红尘，心如止水的执剑长老，也有了一分红尘中人的情绪？
　　“掌教所言，紫胤亦曾深思熟虑过。”良久，紫胤淡淡回答道，依旧是平日熟悉的语调：“授人利器，虽然会造就未来诸多变数，然而为了眼下并不明朗的顾虑，便去左右屠苏一生命运，又何其不是一种残忍！”
　　“这……”
　　“屠苏这短暂的人生所遭遇的不幸，已然太多了，收他入门，虽有惜才之心，但也并非全然为此。”
　　“那紫胤所思的，莫非……”
　　“他这一生，不能选择的无奈已然太多，所以紫胤希望，至少在我身边，能给他一次选择人生的机会。”
　　“……”
　　“剑虽利器，但为善为恶仍看执剑之手。屠苏或可以选择利剑为器，对抗这不公的命运，亦或自甘堕落，成为恶人的筹码，或是最终两难，自暴自弃。”
　　“要想自这般大难之中抬起头面对命运，对只有8岁的孩子来说，终究是为难啊。”
　　“紫胤，愿意相信他。”
　　“哦？”
　　乌蒙灵谷惨遭屠灭，焚寂煞气缠遍全身，可当白衣人的掌要落下的时候，那个孩子却坚强向他伸出手，求他相救。
　　面对死去的亲人族人，他幼小瘦弱的身躯背起一具具尸体，毅然走向了冰炎洞。
　　饶是风雨飘摇的命运，却从来不曾动摇他心中的坚毅和勇敢，这般坚强的心性，饶是历经数百年尘世的剑仙，也不禁为之动容。
　　怎能忍心，弃之不顾？
　　“何况屠苏此一生前路凶险，身上变数也不可忽视，如将他交给其他长老或弟子，想来掌教亦难以宽心。”
　　涵素真人轻叹了口气，默认。
　　“便依紫胤之意吧，但有句话，涵素仍要劝紫胤一言，百里屠苏终究是个异数，倘若……”
　　“倘若有朝一日，他以凶煞之气及手中之剑为恶，”未等掌门说完，紫胤心领神会接话道：“紫胤，必会亲手将他斩于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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