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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下
不过回京一趟,竟能遇上陆一浩,也着实出乎江世成意料。
少时随母兄访亲时,他初次得见着这个陆家的小侄子,便趁着大人不备,将陆小奶娃抱到一边戏耍。原本家中他年纪最小,这下好容易有了一个好逗弄的,竟是抱定了不放手了
记得那个小娃娃长得极是灵秀,身上总带着一股柔香,小脸小胳膊腿软软滑滑,欺负起来又不见哭闹,只将小脸皱成了蟹黄小笼,一戳似乎还能掐出汁来,煞是有趣。
后来又得见数面,已是会走会唤人的年纪了,偏偏这小娃娃惟独见着自己就鼓成个包子,拧了脸就是不理。
不想十多年过去,当年嫩生生的小奶娃五官形貌已是越长越像陆家表兄,单只这点便让江世成自信绝无错认。
可叹这江湖水深,商家哪有什么清浅路子,许多事旁人说不得,到底一个陆氏大族被牵连了。
然而此时人地皆不对,他也只能勉强压下心中千层惊涛,淡淡说了几句不相干的,盼着这位小祖宗能看出些门道。
果然少年面上不动声色,动作甚是利落。待得江世成回到院中时,他已然敲晕江府几名护院在水榭边坐了。
江世成暗叹一口气,很是佩服陆家表兄这样温雅的一介儒商,能将表嫂一位江湖巾帼化了绕指柔,那一脉相承的子息却是颇有乃母之风。他走到陆一浩对面坐下,一位老仆随即送上半壶清茶两只杯子退下,一时间院中人四下里撤了干净。
“陆……世侄,这些年你过得可好?”话才出口,江世成发觉自己一句开场端得无比滞涩:幼年失怙,乱世流离,这孩子能活下来已属不易,如今一身江湖脾性却不知比之表嫂昔年胜了几筹。陆氏伉俪要泉下有知,多半也略感宽慰。
“还成,有劳江表叔挂碍。”陆一浩答得简短。
江世成一时之间竟是不知怎样才能接下这话茬再叙,只能岔开了去:“在边上呆了多年,也不知你就在京城。才回来几日就能见着,三叔我真是,真是好生欣慰……方才看你身手,已是不俗,究竟是何人逼得你要藏于车底去躲?你三叔虽在京中还算不上什么人物,江湖中也是有些旧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开口。”
陆一浩却只说了四个字:“让我出城。”
江世成一听,心中有了计较,“出城倒是不难,难就难在这几日京城换防,官牒查得颇严,陆世侄你要过城防那关不难,官道上却也得给人个交代。三叔只问你一件事,你在这京中避的是何人,至于这么急着往城外去?”
却见那少年抿了嘴,瞅了自家表叔半晌,总算道:“错手伤了几个禁军的人,惹了些麻烦。若是让江表叔为难了,今夜就当没见着小侄罢。”
江世成失笑,心道:这孩子,你当汴城禁军是那城隍庙边的乞丐,随便在市集上逛两圈都能撞上几个的么?
微一沉吟,他却释然了。
当年那个皱成一团的蟹黄包子,一晃间,便抻成了这样一位翩翩少年郎,纵使再生分,对自家人存着的那点不设防的企盼还是在的。
要说这点把人弄出城去的手段,对江副使而言自然不在话下,可忽的他就念起当年在表兄家的恬适光景,顺带着就起了捉弄小辈的念头。
面上带了些长辈的忡忡忧心,他对着小侄一番话说得是推心置腹:“你若信得过三叔,我便着人替你诌出身份凭据,再不惧他们盘查诘问。但我也只能借着些旁门左道,说不准得委屈你三两日,只不知你意下如何?”
陆一浩闻言,自忖这一路摸爬滚打,也折腾了不少时日,不欠着这三两天的,想想便点头应了。
却见江世成嘴角略微一勾,道:“那这事就这么定了。今夜你先在我府中西厢宿下,待明日我安排停当了再来寻你。”
陆一浩只背上一寒,却说不上何处不妥,只好张口应了声是。
不一会适才那位老仆过来,一声得令,领了他往西边厢房去了。
一斛居的账房管事却是没想到这都近冬了楼里还能捡着个大便宜。
前几日夜半黄老四又领了一个少年来,一看便是个不服管的,胜在皮相不错价格公道,何况现时有些客人就爱那股子倔强的调调。
这种脾性的小哥儿,一般饿上三个两天没了长劲,调教起来便不消费事,还省了楼里师傅工钱。
谁知才往楼里领了不几步,就遇上了楼里小倌坠湖,前后护院的这当口却不知上了哪,也亏得黄老四将这新收的少年一脚也踹下了水,才总算将人半拖半拽地弄上了岸。
这一看不打紧,救上来的竟是一斛居几位头牌里最冒尖儿的那位,楼月。
一问岸边焦头烂额的公子小随才知道,楼月公子这是夜间酒桌上赌气喝高了,见了湖中半勾残月便要去够,旁人一时没来得及拉住才掉得下去,万幸遇上了个会水的。
等楼月公子压下惊梳理停当,安稳睡了一夜,用午饭时忽然想起寻那救命恩人,这才将那个新入楼的少年从柴房里放了出来。
之后楼月便跟少年一见如故,跟管事的讨来做了贴身的小随,一时间相安无事。
哪知才过不两日,那少年陪着青岚见客时便被来楼中的大人看上,赏下二十两银子跟管事的换下契约,随车带回了府。
宾主尽欢,也算得是桩美事。
账房管事回去一合计,发现除去这几日吃食和那少年穿走的一身物事,竟是净赚十四两半,登时觉得这生意做得着实合算。
只是陆一浩之前确是没料到,江世成此回借道居然借着个相公楼,被人一纸卖身契往楼里一抛两清的竟是自己。
待得三日后他黑着脸再次回到江府内堂,却是横竖再不肯唤江世成一声“叔”了。
据江世成的话说:“原本要凭空捏出一个人籍贯家姓实非易事,但若是卖身契就不过指纹一枚私印半章,又赶上江州府上月走水,户籍册子烧了不少,连文书作伪的功夫都省了。过几日我往江都府时,你随着府中上下一同出城即可。贤侄你看,三叔这事给你办的还成吧?”
却换来陆一浩闷声拎了自家长枪,径自行到院中练得飞沙走石、风云变色,次日院中海棠树便只剩了四株半。
江世成瞧着陆一浩这闷气生得实在有趣,便叮嘱了家中仆从索性清了后院花木留出空地,自己也三不五时与他对练几招,勉强算是消遣了。
转眼到了十月中旬,算来江世成也已回京逍遥了半月。
正赶上黄昏时天将暗不暗的光景,江府内堂,江世成蜷了腿斜在罗汉榻上,身上的家常衫子已然皱得不成话,哪能还见着半点殿前应对时那世家子弟的周正模样?
舀掉最后半勺醴酪放到嘴里,他指了桌上另一盅对面前人笑道:“你不吃我可吃了?贤侄你在府中成日呆着不气闷么,晚上三叔带你听小曲儿去可好?”
江世成面前坐了个灰衣小厮,手上一卷兵书看得正酣,也是如问话人般对自己一身穿戴毫无自觉:“嗯,你吃罢。不去。我练枪。”说罢放下书,转身要走。
这小厮自然是陆一浩了。单看这惜字如金的招牌脾性,除了那位爷,亦不须做他人想。
江世成笑骂:“小浩子,连你叔的面子都这么舍不得给么?之前帮你入户籍的法子是有些不上道,可这成效不也立竿见影嘛。你何至于记恨这么久?待出京到了自家地头,谁还记着这茬?到时候你想怎么改三叔亲自帮你改去。”
小厮对江世成的话不置可否,等他把话说完,提脚便出了房门。
江世成无奈,将手中空碗搁回桌上,靠回榻沿望了梁上雕画几眼,叹口气,起身到屋内更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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