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如果坍塌的只是梦境
*
桑倩拼命地跑,从五食堂的操场到自己的宿舍应该只有几十米的距离,可是眼前并没有出现宿舍楼的模样。
桑倩心如擂鼓,身体如坠冰窖,四肢血液渐冻。
脚总是迈得太慢。
她望见了宿舍窗户上挂着的兔子玩偶,它戴着太阳花的发箍。文娟说要让它吸收太阳的精华,天天都开心。
五楼的窗户如今歪斜在三楼的位置,兔子也歪歪斜斜地躺着。
她找不到宿舍楼的入口,脚步虚浮连滚带爬地踩着松散的砖石往上爬。石头钢筋划在身上都感觉不到疼。
“文娟!梁平!裁缝!”
阳台已经不见了,宿舍窗户只剩下一半,另一半也许和四楼折叠在一起。她趴在宿舍的窗户向里面望去,黑漆漆地什么也看不见。
玻璃破了一大块,不够,不够进去。
她抓起身边一块碎砖一块一块敲掉残存摇摇欲坠的玻璃。
一声一声地喊。
“文娟!梁平!裁缝!”
“文娟!梁平!裁缝!”
“文娟!梁平!裁缝!”
“文娟!梁平!裁缝!”
……
手抖得厉害,老也握不住,砸不准,又深恐丢进去的砖头会砸到里面的人。
桑倩对自己说,不怕的不怕的不怕的。
下雨了?
桑倩摸了一下脸,一手灰变成了一手泥。
得加快动作。
防震手册怎么说来着,地震之后可能会发生强降雨,文娟身子弱,淋雨了可是会发烧。
“我很快的,我很快的……等我……等我……”
砸碎了玻璃,桑倩伸手去摸索窗户后面的插销。
拔不动!变形卡死了。
她抬起腿就踹,小兔子笑嘻嘻晃来晃去,变形的窗框却纹丝不动。
“文娟!梁平!裁缝!起来啊!别睡啦!”
“起来啊!”
“别睡啦!起床啦!”
她叫的那么大声,楼宇之间却没有一丝回响,也没有一个人探出头来。
“文娟!我回来啦,你开门!”
“刚才我在路上可能被打劫了,你快来看看我!”桑倩委屈得不得了。
桑倩将自己的身体往窗户缝隙里塞,头进去了,身子怎么也进不去。
她伸出一只手想去拽文娟的床腿,指尖却触到水泥墙面的无情。
她使劲地推,将全身的力气就用在这一只手上。
脚下的瓦砾石块是一座松散又坚实的坟墓,困住了所有的灵魂。
发抖的双腿下滑的步伐让指尖的力道一泻再泻。
一阵天旋地转,大地的震颤,桑倩和被撕碎的建筑残骸一道簌簌滚落。
她跌在一棵树的近旁,它枝干被石块瓦砾砸得东倒西歪。桑倩捂住自己的头,和树蜷缩在一起,跟它的枝叶一起瑟瑟发抖。
借着五食堂附近仅剩的几盏路灯的灯光,她眯着眼睛看清了原来是宿舍前那棵高高的蓝花楹。
桑倩六神无主,急得不知道怎么才好觉得自己快要哭了,才惊觉眼泪其实已经泛滥成灾。
她坐在废墟面前失声痛哭,和着沙沙还在流动的碎石子。
“文娟!梁平!裁缝!”
“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回来,为什么我没有在这里……”
突然耳边传来不知道哪里的一声叹息。
桑倩赶紧退出来,伸着脖子四处张望。
“是谁?”
“快来人呐!快来人呐!救人呀!”
桑倩爬上六楼的屋顶还是没有看见一个人出现。
她又连滚带爬从废墟上下来,拖着失控的灵魂在暗夜中狂奔。
半山的警务室没有人。
校门口的保安岗亭没有人。
门外的大街上没有人。
夜钓人爱来的千河边也没有人。
是这个世界的人都消失了吗?
所以,这是个噩梦而已,对吗?
桑倩站在马路中间大笑起来!
还好,只是个梦。
梦而已,梦而已。
*
邱香进到梁少川院子里的时候梁少川还在睡。铃铃急得在一旁打转。
“怎么回事?”
“夫……夫人……”
“先别哭,慢慢告诉夫人出了什么事?”刘妈妈稳住铃铃。
“小姐,小姐自从西山寺回来就日日梦魇,但是睡醒的时候又不记得梦中种种。药还是喝着,就是不见有什么效果。我这才向刘妈妈打听。”刘妈妈点点头。
“谁知道今日,小姐吃完早饭回来说是要看会儿书就在踏上睡着了。我担心她受凉就去找个毯子来给她盖上。这会儿功夫她就睡着了。但是一直在发抖出冷汗,还尖叫,情形比前几天还不好。”铃铃想到刚才声音的凄厉不禁竖起来一身寒毛,“小姐不停地叫快来人呐,救命啊!”
梁夫人心里一紧,眼中神色严厉起来:“你怎么不早报?”
“奴婢,奴婢有罪。”铃铃自是不愿意主子这个样子,确实是自己照顾不周,没有意识到严重性。“小姐是去了西山寺回来之后才这样的。之前即便是落水那般惊险,小姐没有这样。是不是西山寺着了什么邪物?”
“大胆!西山寺是百年名寺,最是洁净之地,苦海禅师修行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岂可随意揣测?”梁夫人一拍桌子茶盏都跳起来,“照顾主子有失,竟敢搬出神魔一套推脱。你这奴婢也是不想活了!”
“夫人息怒,铃铃一贯忠心,只是关心太过失言揣测。当务之急还是小姐要紧。”铃铃低头哭起来,刘妈妈赶紧安抚梁夫人道。
“夫人,也许是小姐落水招了邪气入体,如今苦海禅师的手串沾了佛法,都给逼出去了呢?”
“刚才还说不要信这些神魔之说,鸣月你就来这招?”梁夫人正在气头上,将刘妈妈也一起披头盖脸一顿数落。
“夫人,虽不信邪乎的,但是苦海禅师是真神乎。刚才送来的东西可真及时。”刘妈妈劝道。
梁夫人这才想起来到少川这里来的目的。
连忙吩咐人将苦海禅师送来的三支红莲拿进来。
按照信中所说,也不必插进瓶中给水,只是放在少川枕边。
梁夫人心中还是觉得不妥,让刘妈妈拿着自己的牌子去请父亲的旧友广惠堂的余神医。
她想着双管齐下,总有一边能有效吧。
铃铃哭哭啼啼,梁夫人嫌她心烦,将人都打发到外面去,自己一个人守着少川。
*
桑倩紧紧闭上眼睛,风在耳边轻轻吹过,有蔷薇的香味拂过指尖,裙角被牵扯着在夜风中晃荡。千河的水的草腥气和跃出水面落回去落江鱼一样生动地在鼻尖游走。
如果是梦,也太真实。
和以往四人一起K歌夜深自甜城走过千河大桥上的自在美好一模一样。
可是睁开眼,空荡荡的街道,空荡荡的世界,连河岸两边的人家都没有灯光。
她该怎样验证这只是一场噩梦?或是站在原地等这场噩梦都过去,她醒来依然是在502门口的床铺上,最大的烦恼是每晚要拿着晾衣杆练习关灯的技术。
原地?她要回到醒来的地方。
桑倩回到五食堂旁边的操场。这里是灯光吝惜照拂的地方。
这里是年久失修的球场,学校还没有来得及修葺。往日里只有杂草繁茂,如今堆满了不知道哪里来的黑色袋子,那么大,还一袋一袋平铺在地上。
她一走近就感觉到空气一滞,脚下踢到了一个袋子,死沉将她绊了一跤,手破了皮没流血。她刚才一只手按到了袋子上,没有沙土建筑那么密实也没有垃圾那么轻飘松散。
她不敢想是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她心一凉打开了袋子。
一张年轻的脸就这么苍白地出现在面前。在这么暗夜的微光中,她活生生地注视着死亡来过留下的躯壳。
一震颤栗,她意识到都是。是的,都是。铺满操场的一个一个漆黑脆弱的塑料袋里盛着的是生命流走的痕迹,是脆弱原本的样子。
这张脸她是认识的,在学校的招生宣传海报上,在各种庆典的晚会上,她还记得他在迎新晚会上带着他的乐队唱一首《最无所谓的人最爱生命》,满场荷尔蒙四射收获一票小学妹的星星眼。那么新鲜,那么耀眼,所有火热的炙热的梦想和明亮的未来,跳起来眼看就要触及却被死亡张开大口吞进深渊。
一缕荷香缓缓地弥漫在夜色裹挟下的死地,没有了往日的缠绵温柔,生出许多无情的庄严。
桑倩想大约老天爷也想要你们睡得能够安稳些,这个只是痛一下,现在不会痛了。
不会痛了。
桑倩一个一个地找过去,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说那边会好好的。
比这里好,房子不会倒塌,人都还在。
可是,怎么会不痛呢?
“文娟……梁平……”桑倩被带着倒钩的尖刺刺中了,将心脏对穿一拔痛入魂。才叫了名字,喉咙就被哽住了。
你们在这里。
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们怎么真的在这里呢?
你们都在这里,那裁缝呢?
她最怕黑,有胆小,从来不敢听鬼故事。
桑倩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会有这么多,心痛得直不起腰。
你们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家,打算毕业了好好工作买个房子,在你们身边躺平的。
现在你们都躺在这里,我怎么办?
桑倩只是张着嘴在哀嚎。是困兽濒死的姿态,被命运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她哭不动了,天没有亮。
时间只是忘记了流动,虫只是不叫鸟只是不飞,我的朋友们只是在睡。
嘘,不要吵,我也不是早起的人。
桑倩躺在梁平的身边,就是躺在姐姐们的身边。她闭上眼睛,不睁开。
*
“少川!少川!少川!”梁夫人看着床上本来呼吸急促看着快哭得喘不上气的人突然安静下来,呼吸微弱,一下子慌了神。
“鸣月!鸣月!鸣月!快来!”她一边上前探少川鼻息一边大声唤人。
此时,刘妈妈正带着于神医进小院。
于神医年老,走路慢悠悠像是慢动作,但是催不得急不得,骄傲得胡子都在说世间哪有什么大不了的疾病。
但听得梁夫人仓促的呼声,于神医身姿矫健,抢过徒儿手里的医箱越过刘妈妈推门而入。
小徒儿机灵地紧紧跟上,刘妈妈和众人见师徒俩如此倒是愣了个神。
刘妈妈进去的时候于神医已经打开药箱准备下针。
梁夫人惊魂未定,一双眼睛一颗心都在于神医颤巍巍的针尖。
于神医手起针落,接连如星落平野,探息诊脉,利落如白鹤亮羽。
“如何?”梁夫人手捂着心口眼睛切切地盯着,声音打着颤。
于神医摆摆手,一扶老腰,面露苦色。小徒弟一早准备好了软垫,放在椅子上,熟稔地搀着师傅慢慢坐下。
“您这是老毛病又犯了?”梁夫人心有不忍,老先生这么大年纪还要为此拖着病体前来,十分过意不去,“温良没有找到新的药吗?”
“我不打紧,老了而已。”于神医一双眼睛看向卧榻之上神色晦暗的梁少川,“香丫头,这是你什么人?”
“于伯伯,她是我家早逝的大伯独生的女儿,叫做少川,今年才15,严重吗?”
“人快死了。”于神医摸着寸许长的白胡子看邱香泫然欲泣,才接着说,“还没死透。”
“于伯伯快休拿我当孩童时耍逗。只要是还没有死,您就有办法,对不对?”
于神医却不说话。
小徒弟聪慧机灵,素知师父的心意。
“梁夫人不必着急,且现温一壶酒来,师父徐徐开方。大小姐不碍事的。”
邱香面上一喜,小徒弟熟门熟路躲过于神医的暴击。
“你这个小子吃里扒外!”一张顽童一般的老脸上都是笑意。
小徒弟说:“师父最有济世胸怀,要是病人真在生死边缘徘徊,他此刻的腰是不知道要痛的。”
于神医捡起桌上的茶杯就扔过去,小徒弟赶紧接住,“谢师父体恤,赏茶喝。”
“鸣月!”邱香唤道。
“来了。”刘妈妈已经着人将暮春白灌了两壶,用热水温着端了进来。
“那,伯伯,少川没有性命之忧,那是怎么回事?”勉强等到于神医一杯酒下肚,邱香急不可待地问了起来。
于神医扫了一眼屋内,只有梁夫人主仆,一个躺在床上不知日月的梁少川。看着梁夫人的眼睛说。
“世间行医许多年,世人面前总是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病。但是一百人中不来治病的又一半,不得治的有一二十,有得治的不过一二十。”
“那还有一十呢?”
“还有一十,是天命。”
“什么?”邱香知道天命,可是为什么会和梦魇扯上关系?
“难以言说,不得法门。病人的心好像不由己,生在一念,灭也在一念。冥冥之中只有天能定。”
“于伯伯您不是说她不碍事吗?”
“不碍事是小徒弟说的,我可没说。他学艺不精,蛔虫也学不像。”于神医一脸嫌弃,“他说对了一半,身体无碍。”
“那另一半是?”
“她神魂不安,心生有疾,以心绪急剧波动而几陷自己于死地,大凶。”于神医已经喝完了一壶,脸上飘着两朵红云,“刚才探她脉象,你说的是15吧,15岁的小女娃,却有二十多岁的心象。
“可有解?”邱香一手攥紧帕子,一手抓着鸣月的胳膊。
于神医慢悠悠地说:“无解。”
插入书签